温雅臣死死抓着桌沿,牙关紧咬,十指内抠,不愿在他面前失态:“你纵然知道又如何?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唐家满门忠烈,你真要把你唐家一世英名连同全族性命一同赔进去?唐无惑,这两年抄家灭族的事还少吗?”金殿上那把龙椅,有人要争就让他们争去,铁打的龙庭流水的帝王,谁做天子于百姓何干?于天下何干?
于他温雅臣何干?南涝北旱流民饿殍依旧,江山锦绣山河壮丽依然,他温雅臣照旧一掷千金醉卧美人膝。为什么他们却一个个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偏偏一头栽进夺嫡这个血窟窿里?顾明举是,严凤楼是,叶青羽也是,现在连木头人似的唐无惑也跟着他们一起疯!都失心疯了不成?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念书个个念得比我多,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也是古来圣贤的名句。不就是为了后世垂名,能在史书上留下那么几笔……哼,从龙之臣确实是个好名声,只是也得留得性命才能享这个福。”他不解,他疑惑,他不屑。身家性命最紧要,他们争他们的名利,他顾惜他温家上下,何错之有?
唐无惑目光炯炯一言不发,自始至终皱着眉头听。临走时,他长身而起,取过桌上酒盏一饮而尽:“温少,你我皆男儿,多生些胆气方为大丈夫。”
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厚道人,鄙弃至极也不曾恶言相向。连篇不绝的质疑与争辩戛然而止,温雅臣双目圆睁,愣愣看他拂袖而去,满腹牢骚顷刻烟消云散。抓着桌沿的手指早已僵硬发麻,微微松动便是一阵酸胀。刻意挺直的腰杆在唐无惑跨出门槛的刹那就软泥版般瘫软崩溃,弓着背,慢慢移动指尖,温雅臣用指甲磕着空空的酒盏,呵呵苦笑。
胆气,呵,他便是胆小怕事了又怎样?他怯懦,他畏惧,他恐慌,他打小就没出息呀,京城里谁不知道温家有个生来就是来讨债的混世魔王?他从来就不是金銮殿上声嘶力竭涕泪交加的报国臣,他是浪荡不羁荒唐胡闹的温雅臣啊。文死谏武死战,人人都要死得其所,做个纨绔子弟,他就该醉死在倚翠楼花魁的闺房里,在飞天赌坊的牌桌上挥金如土把家业败光。胆气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要来何用?
“不说了,难得开春后的好天气,小爷我却跑来这么个晦气地方找你这个晦气人说话,回去后得赶紧换身衣服才行,免得晚上赌牌又输银子……”举起手臂伸个懒腰,他把嘴角一扯再扯,势必做出个轻松愉快的笑脸来。长长的袖子顺势盖住了脸,明暗交错的瞬间,顾明举清晰无误地看见他迅速低了头,脸上难以言喻的悲伤一划而过,沮丧混夹着讪笑,愉悦夹带着哀戚。长袖落下,火光通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温雅臣一如既往顶着那张名扬天下的艳丽笑容,下巴高抬,脖颈后仰,又是传闻中事事顺遂天生好命的温少。
“你啊……”连连摇头,当日舌灿莲花的顾侍郎一径望着他满脸皆是忧色。
温雅臣笑笑地回头:“我怎么了?有些人羡慕还羡慕不来。”
第十九章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天子驾崩。九州缟素,天地同哀。半月后,相府门前白幡高挂,高相病逝。
一月忙乱,临江王谨遵先帝遗诏,扶持皇子彰登临大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
隐隐约约在人们口中流传了许久的彰皇子终于登上宫楼直面他的万千子民,夏季炙热刺目的阳光下,隔着帝冕下微微晃动的十二道旒珠,呈现于百官面前的是一张尚带着青涩稚气的白净面孔,与先帝的龙睛虎目截然不同,新帝有着同生母庞太后一般细长下弯的眉眼,行动斯文,举止温雅,尚未开口,面上先有三分浅笑。几分依稀熟稔,几分似曾相识。
鼓乐齐鸣,山河垂首。自始至终,再无人胆敢将视线上移半寸,一窥天子龙颜。
一俟出得宫门,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低声咕哝:“先帝勇猛刚硬,自幼习武,不爱诗书。看如今陛下的做派,却是温文尔雅,不似先帝,倒有几分当年临江王,啊,不,摄政王的气韵……”
话未说完,四下肃杀。温雅臣心头猛然一跳,没来由想起之前同顾明举说起的那个戏班和他们那出旁人不曾演过的新戏。三春之后,他们就再未上过戏台。整个戏班就如同年前突然冒红一般,又突然销声匿迹了。倚翠楼中浪荡纨绔们眯起眼,学着市井无赖们漫声戏谑:“好吃不如饺子,好玩……呵呵呵呵……”的情景一瞬间跳入脑海……身边有人勉强笑着提起别的话题,所有朝臣皆不约而同扯开嗓子高声说笑起来。温雅臣跟着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艳阳如火,身后盖着赤金色琉璃瓦的宫墙艳红如同滴血,汗湿的官服紧紧贴在身上,周身上下说不出的闷热难受。伸手触到温荣递来的冰凉手巾,温雅臣止不住狠狠打了个寒噤。
换了天子,纷纷扰扰总有变故。高相死了,相府被查抄,高相一党或处决或流放,树倒猢狲散。顾明举冷笑着说,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自来只有人挤破头去占一个官位,从未有官位高悬苦等着人来坐的。望一眼依旧黑压压站满整个朝堂的上朝队列,温雅臣深以为然。
再然后,一切照旧,一切如昨。起高楼,宴群贵,盛世安享,歌舞升平。黎民百姓照旧为着茶米油盐四处奔波,公侯子弟照旧骑马遛鸟为祸一方,倚翠楼的花娘照旧唱着缠绵的艳歌,温雅臣照旧搂着美人喝着酒,兴致高时,飞天赌坊内一掷千金博得满堂喝彩,回府后一边垂着脑袋跪祠堂,一边听着老郡主哭骂温将军。片刻后,黑漆漆的祠堂照进些许光亮,温将军阴着脸踱进来,皱紧眉头狠狠剜他一眼,而后心不甘情不愿屈膝跪在他身旁。
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有些事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得仿佛只是他酒醉后发的一场幻梦。某个凉风习习的夜里,温荣无意中说起:“少爷喝醉了就连路都不认得了,从这儿回府,打先前叶公子住的那条巷子的巷口过去就好,怎么偏偏回回都走错,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温雅臣停下蹒跚的脚步,扭过头无声无息地看他,赤红的眼瞳里不见一丝迷离。温荣一缩脖子,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更讶异于他此刻愤恨狰狞的面容,这位总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般阴沉狠厉的表情?
摆手挣开他的搀扶,温雅臣拖着袖子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出很远:“一年了,我只当已有十年。”
天佑二十八年秋,一个天高气爽碧空澄澈的日子。顾明举出狱。
温雅臣识趣地没有去天牢,孤身一个人登上城楼,看着遭贬的严凤楼扶着顾明举,一步步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出这个无数人心生向往的天下之都。
回家路上,温荣绘声绘色同他描述天牢外的情景,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的严大人在见到顾明举的刹那笑了,素来笑脸迎人的顾侍郎却意外绷紧了脸,瘸着腿,固执地独自歪歪扭扭跨出天牢大门,而后伸手把严凤楼拉进怀中。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这两人就这般搂在一起,从前围绕在严凤楼身上的种种污言秽语与风流逸闻顷刻间又都浮现在众人脑海中。种种异样目光与窃窃私语里,严凤楼脸上不见丝毫惊慌,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同顾明举手握着手,并肩走过了车水马龙的滚滚长街。
“那位严大人真是……”温荣啧啧有声,不知该找什么词来形容。
“有担当,有胆量。”温雅臣垂眼看着鞋尖,声调平直,缓缓替他把话说完,“有胆气方为男儿。他一直心性坚定,从来都没退缩过。顾明举总跟我抱怨,严凤楼是个死板的书呆子。你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从哪儿得来了这么大的……勇气?”
他停下脚,转身回头,一脸的疑惑不解。温荣瞠目结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许是……生来就是如此。”
“是吗?”温雅臣轻声问着,嘴里喃喃自语,把“天生如此”四个字反反复复咀嚼,倏忽飘然一笑,“难怪我没有。”
眼前就是倚翠楼前熙熙攘攘的十字大街,高鼻深目的胡人客商赶着骆驼往西市而去,茶馆里的小厮放开喉咙立在门前殷勤揽客,晚起的花娘慵慵媚媚倚在窗前梳妆。温雅臣放开目光,追忆一般向那街口右方小得轻易觉察不到的巷子瞟了一眼,掀袍举步,镇定从容地拐向左边的石板长街。
这一次,温荣再不敢出声提醒。
天佑二十八年冬,北方有月琉族王子率使团入京朝见。恰在新帝初登基,万事根基未稳的时刻。据闻王子深得月琉王喜爱,使团不过屈屈二三十人,边境之上却足有五万月氏兵将护送。大军直抵边关冀北城下,登临城头便可见雪白篷帐恍如云朵一般铺陈而去,连绵不见尽头,金顶中军大帐光华耀目与城门遥遥相对,顶端墨黑底色的大旗上,一只金色狼头怒目而视血口大张,正是月琉战旗。
金銮殿上,方即位不久的少年天子听罢奏报,久久不语,半晌后苦笑长叹:
“皇叔说得果然不错。自来人心可怖,锦上添花易得,难为雪中送炭,更险恶趁火打劫。”
临江王缓步出列,躬身叩首:“陛下,而今政局方定,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民间积怨已久,更应以休养生息为上。况而今天寒地冻,北地大雪封城,若远征则必是苦战,且一路坎坷崎岖难免耗损不菲,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实不宜妄动干戈。”
朝堂内商议未歇,公主和亲之说风传天下。
众所周知,宫中适龄公主皆已出嫁,吾皇年少犹未大婚。宗室内郡主、县主虽多,又有谁家当真舍得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走上和番这条不归路?一时间,显贵之家凡有待嫁闺秀者,皆惶惶难安。众家媒婆陡然间成了各府贵客,从早到晚走东蹿西,恨不得多生两条腿一张嘴。
老郡主破天荒为了这个怪癖的二孙女把温将军找去长叹许久,就连出嫁的温家大小姐亦按捺不住回了娘家替妹子说亲。
温雅歆一如既往半倚在榻上懒懒翻书:“那个月琉王子长得如何?罢了罢了,既然谁都不愿去,那就让我去吧。隔开得远了,老祖母或许就能看我多顺眼两分。”
温雅臣沉着脸气急败坏打断她:“胡说什么!那种蛮荒地方,兴起时连肉都生着吃,哪里能与京城相比?祖母给你挑的那些世家子弟,多少总有好的。但凡有一分看得上,你便将就将就吧。”
温雅歆斜眼嗤笑:“一辈子的事,说将就就能将就的?将就一辈子?”
“那也总有好的。那个唐无惑就……”脱口叫出唐无惑的名,温雅臣也吓了一跳,温雅歆正抬头看他,想收回也不能,只能讪讪地断断续续往下说,“虽然是根水火不侵的木头,性子也无趣乏味,可学问见识骑马射箭这些,都……还成……”
“他……”不曾留意到温雅臣尴尬的脸色,温雅歆支着下巴,一时陷入沉思。转而扭过脸,望着一脸端庄肃穆,满眼忧色,唯恐她当真心血来潮跑去边疆和亲的温雅臣,含笑打趣,“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万事不管的白眼狼也知道心疼姐姐了。”
温雅臣摸头附和着她笑,语气越加认真:“姐,我舍不得你。”
如今,在他身边,能这样真心盼他上进、为他着想、为他筹谋的,只剩下温雅歆这个外冷内热的二姐了。
豪门贵戚满大街找女婿的热闹里,飞天赌坊二度失火的消息更显得无足轻重。
这回不再有过年时那次的侥幸,整间赌坊连带左右数十间商铺俱都成为一片火海,待得天亮后,当初雄踞京城一隅的飞天赌坊只余一地残垣断壁,银月夫人那间能一览京都夜色的雅致书房连同内中所有古籍、摆设、器具随之灰飞烟灭,只余一摊灰烬。
温雅臣闻讯而来,不时犹有细小火苗蹿升的黑色火场上,银月夫人正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店内伙计清理遗迹,又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一家一家向着遭了池鱼之殃的商家登门赔礼。她腕上三四个光滑质朴的银镯微微晃荡,发出“叮叮”脆响,举止从容,言辞得体,丝毫不减优雅风范。熹微天光下,焦糊气味四溢,一身白衣的她稳稳当当立于火场中央,似有意似巧合,恰是每日黄昏她开张迎客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