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拐到了这个话题,疑惑地转头。
方雪眼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嘶哑道,我、我告诉你爸爸了。随即又像要解释什么般,毕竟你也是他的儿子,你这几个月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我她有些崩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峰锐瞪大眼睛,黑暗的潮水迎面掀翻他的身体,他仿佛破烂一般漂浮在汪洋之中。
推开家门时,杨峰锐的身体一直都是僵硬的,他战战兢兢换下鞋子,视线轻易地看到了客厅沙发上沉默的男人的黑影。
男人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杨峰锐如同被雷劈一般震在原地。如果说在小旭之前谁还能制服他的话,唯有这个父亲。这个曾是他心头最光辉的伟大的形象,也曾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打时的噩梦。
男人的发鬓有些斑白,双目却依旧直透人心。
你他妈的就不嫌给我找事多是吧你今年还搞起了同性恋话音未落,男人已经踩着拖鞋挞伐而来,拽着杨峰锐的衣领就往客厅走,你他妈就是没救了是不是明年我再来看你你就偷砸抢了后年是不是就进监狱了小子你真是太有能耐了,一年比一年厉害啊
父亲喘着粗气,说到最后差点一脚揣在杨峰锐身上,你当初怎么保证的你不是说你不再惹事了吗
杨峰锐一米八的身躯在父亲面前却显得弱小,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我、我没有惹事。
混蛋父亲一巴掌就砸了下来。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杨峰锐怔怔地看着男人,左脸颊火辣辣的疼,仿佛还不可置信。
不要打孩子方雪冲了过来,拦住男人,这不是他的错
哈那是谁的错你的错男人笑了,目光落在女人身上,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儿子
你说什么这也是你的儿子方雪涨红了脸。
我还希望我没有这个儿子看看他都干了什么,之前被退学了都不算打架斗殴、吸烟谈恋爱,每天都是老师打来警告的电话,在别人面前我就不敢认这个孩子现在到好了,直接就搞上男人了男人双目眦裂。
这是我的错吗这么多年来你看过他吗你管过他什么当初为什么离婚的你不知道吗你天天出差在外面飞,你关心过家里吗
我天天累死累活地养家,你他妈的到底懂什么我没有管过他是谁帮他收拾的烂摊子是谁帮他转的学不是我,他现在在哪条街上游荡你都不知道
又是那些成年累事,又是重复的争吵。
杨峰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躲在房间里,饿着肚子,听着门外刺耳的争吵声。他饿得一直在哭,却不敢推开门。那个时候,他就很没用。
杨峰锐什么都不想争取了,这就是他的命吧,他不配得到任何幸福。他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父亲的声音撕裂空间,混小子你要去哪让你走了吗男人一把拽过他推到地上,踢了两脚,你的事解决了吗另一个男的是谁
杨峰锐捂住脑袋,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我操,学都怎么上的就会和父母犟了是吧就会和父母顶了是吧他妈的当初就不该送你上学男人气得拿起拖鞋就抽。
方雪吓得扑了上来,你发什么神经他是你儿子
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杨峰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满脸的热泪,像是开了匝一般汩汩流淌,打湿了他整个脸庞。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像个孱弱的蝉蛹,最后被轻轻地踩扁在别人的脚下,鲜血四溅,却是被对方用脚掌磨了磨。
母亲的着急的声音响起,小峰,你快走你快走
杨峰锐崩溃地低喃,我也不想当你们的儿子我也不想他突然挣扎地坐起身子,大吼了一声,我也不要你们
他妈的你还反了你男人一巴掌就要甩下,目光正对上儿子倔强抬起的脸,手硬生生止住了。
那是一张已经有几分成熟的少年的脸,眉目间都带着父亲曾经的模样,他们流动着相同的血脉,共享着相同的基因。
那张脸满是泪水,泪水中是父亲狰狞的面孔。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父子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男人还能想起当他站在手术室外的焦急等待,还能想起第一次抱起婴儿时的喜极而泣,还能想起牵着宝宝走路时的小心翼翼
他举起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白里布满血丝,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他也曾对这个孩子寄予所有的期望,也曾幻想过这个孩子未来英挺如父亲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在这个空挡,男孩爬了起来,从父亲的手下冲向门口,转过头,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为什么你们生了我却不要我你们当初就不要生我啊
他冲到大街上,被黑夜笼罩,他望着天空,希望所有的泪水就此蒸发,让他的肉体就此干涸。
外面的店铺亮起招牌的闪灯,闪烁着吸引路人的目光。
傍晚气温下降,风吹着脸庞,有着湿润的清凉。杨峰锐望着周围,看着街道上往来的人群,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口袋里还有零碎的散钱和手机。他肚子很饿,却不想踏进任何一家餐馆,他的模样太过狼狈,以至于他甚至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哭,面部肌肉就像突然不受他控制了,眼睛只会抽动着泪水。他只能慌张地用手袖一遍一遍抹去汹涌的生理盐水,直到整个手袖都湿透。
杨峰锐像每一次离家出走般,又一次来到了另一个小区的滑滑梯边上。日暮以后,所有的孩子已经离去,只留下秋千还在轻微地摇荡。
夜风吹动着身体,湿漉漉的地方泛起更加冰凉的寒意,他瑟缩了下身体,像个幼小的孩子一般躲在了滑滑梯里面。
他躺在滑滑梯上,视野里收尽了周围居民楼上所有的灯光,每家每户都亮着,电视的声音、家人唠嗑的声音、孩子们的欢笑声仿佛也能透过那温暖的灯光传出。
只有他在无边的夜色中漂泊。
没有人要他。
双眼已经干涩,四肢已经麻木,他像行将就木的老者遗忘了时间的流逝。他望着漆黑的天,口齿呢喃,轻念着两个字,似乎想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小旭小旭
谁还会要他谁还会想他谁还会在乎他
电话接通时,他是无意识的,他不知道他何时拿出了手机,也不知道何时播下了号码。
那边出来的音乐声却成为了动听的乐曲。
他口里还是忍不住叫着这个名字。
滴电话接通。
喂
杨峰锐蓦然惊醒,手指僵硬。这不是林旭的声音。
他拿着手机看了眼四周,突然觉得坐在滑滑梯上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喂喂请问有人吗是找林旭
杨峰锐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在念着林旭的名字。
秋千的晃荡已经停止,夜风拂动周围的盆栽,路灯的剪影微微照亮滑滑梯的支架。
喂那边传来温和的少年的声音,音质干净,仿佛阳光在溪水中流动。
杨峰锐瞪大眼睛,手指攥紧了手机,像个饥渴的旅人用耳朵贴紧了手机。他长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石灰堵塞。
他在心里喊着:小旭小旭
有人吗你是谁
喂喂有事吗是打错了吗
杨峰锐扯动嘴唇,左颊还残留着火辣,疼得他皱起眉头。他突然勾起嘴角,笑得悲哀。他想干什么呢找了林旭又有什么用呢林旭能收留他还是林旭能让他回家他什么都做不到,林旭又怎么能做到呢
他们都是孩子,被欺负了就只会哭泣的孩子。
气息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吸气都像是胸口被重石倾轧。杨峰锐像是濒死的鱼儿一般在沙滩上挣扎。他舍不得挂电话,像是鱼儿渴求着最后一点水分。小旭小旭
再多说一点话,再多说一点。
那边突然安静了。
杨峰锐呼吸一滞,双眼里渐渐失去了神采,似乎已经听到了那边挂电话的声音。
但奇怪的,那边并没有挂电话。
那种安静大概是持续了三分钟,杨峰锐静静听着,像是在攫取另一边的呼吸声。
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个人的呼吸却似乎在这一刻交融。
那边突然颤抖出声,阿锐
杨峰锐一震,差点把手机扔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
阿锐,是你吗
杨峰锐眼睛渐渐红了。
阿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风呼呼地吹着,穿过了衣服,凉透了四肢。被吹落的枝叶在石灰地上打着转,撞上了路灯,啪地停了下来。
杨峰锐挂了电话,视线再一次被满目的漆黑所覆灭,泪水从眼角滑落太阳穴,打湿了鬓角。他终于低哑出声:小旭。
他捂住双眼,一遍又一遍念着,小旭小旭
手机一直在震动,屏幕显示着另一边正在不断地重播。
林旭,你怎么了林建看着旁边打电话的弟弟,疑惑出声。
林旭像是着魔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按回播键,耳朵死死地贴着话筒。
林旭,到底怎么了林建抓下了弟弟手中的话筒,你都重播半小时了
他不接电话,他一定出事了,林旭无神地睁着眼睛,匆忙地去抓大哥手中的话筒,他在哪
林建皱起眉头,捧住林旭的脸,盯着他,林旭,看着我,放轻松。
林旭双眼终于渐渐聚焦,傻愣愣地看着大哥。
林建很难得看的自己稳重的弟弟露出这么脆弱的模样,颇有些心疼,林远,你告诉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泪水蓦然从林旭的眼眶滑落,他抱住大哥,哥,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林建轻拍着自家弟弟的背,拍着拍着,手掌突然停了下来,他听见弟弟说:哥,那是个男孩。
杨峰锐被冻醒时,已是凌晨十二点。他冻得全身僵硬,他看了眼手机,显示了十八个未接来电,他关了机。
他在夜里蹒跚离开了滑滑梯,路过一个二十四小时开业的便利店,走了进去。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头继续看电脑里的电视剧。
杨峰锐四处看了几眼,拿了几瓶啤酒,又用手指指了指老板娘身后的的橱窗,一包中华。
老板娘又抬起眼帘,似乎在打量身前这个孩子的年龄,眼里闪过嘲讽,又扭动肥胖的身躯去拿了包烟。
杨峰锐又要了打火机,出门时,熟练地扣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衔在口中,脸被白烟所迷蒙,他感觉喉咙火辣辣的,身体也稍稍带起了暖意。他眼里也是满满的嘲讽。
老板娘在身后突然问了句,怎么还不回家
杨峰锐头也没回关了门。
林旭林林总总说了些他和那个男孩的事,很潦草,却足够清晰。
林建感觉舌头麻木,甚至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想要告诉林旭这样是不对的,但每每触及弟弟的双眼,就无法开口。
大哥林建费劲脑细胞,也只能僵硬地问了句,你想忘了那个男那个人吗他其实很想问的是:你后悔吗
林旭似乎还有些愣愣的,轻微地摇头。
大哥林建所有的话都噎进了喉咙里,最终,他轻声道: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林旭突然截断了这句话,不会变的更好的。
林建看着自家弟弟痛苦的双眼,竟再说不出一句话。一瞬间,他感到了浓重的悲伤。
凌晨的夜里,另一个少年在孤独地流浪,城市的黑夜看不见星星,居民楼的灯光已经尽数熄灭,唯独剩下烟头猩红的火光。
他望着夜空,就像是看着黑洞,那里没有物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那里一片虚无。
日子当然依旧在过,时间依旧在走。
但,没有你的未来,怎么会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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