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
又开始变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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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
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
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
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
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
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
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
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
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
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
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
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
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
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
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
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
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
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
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
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
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
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
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
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
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
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
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
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
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
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
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
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
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
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
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
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
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
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
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
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
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
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
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
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
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
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
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
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
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
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
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
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
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
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
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
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
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
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
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
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
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
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
人。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胡夫人神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
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
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
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
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
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
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
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个方
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
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
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
的眼神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
样波动起来。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
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
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
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
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程宗扬
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
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
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神情维妙
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
姊,我是寿奴!」
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
枚娥眉刺。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
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
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
的狐狸精了!
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
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
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
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
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
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yín,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
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yín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
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
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
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
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
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如果她没看错,那少
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yín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
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
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顶端又
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
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
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她发出一
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
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
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
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
逃脱。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
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
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
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这一步棋,结
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
盘。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
贪婪地盘住狐尾。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
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
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
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斗木獬脖颈扭曲,
早已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
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
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
以除名。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
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
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
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
你们。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
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
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
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
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
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
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
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
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
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
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
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
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
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她
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
是谁?」
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
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
变身?」
「是我帮她幻化的……」
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
「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
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
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
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
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
找个妹妹好不好?」
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
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
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
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
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神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
「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
你呢?」
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
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
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
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
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
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
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
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
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
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既然是岳
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
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
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
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
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
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
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
浓的血腥气。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
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
虫也飞不出去。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剑玉姬知道自己的
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
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
写下来。」
「都在吗?」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
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
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
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
趁乱从帐内逃脱。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
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
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
打草惊蛇。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
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
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
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直
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
的。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
饰。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
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
信出来?」
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
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这种符羽的幻形并
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
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剑玉姬道:「如
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
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
湿了一片。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黑魔海与
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两害相权,只能
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
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
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
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
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
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
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小心看到眼里拔不
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
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咔」的一下,把义
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
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
求援。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
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
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
「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
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
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
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
「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
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
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
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他脸上的伤势
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
儿就缺个军医了!」
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
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
烦。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
好吧。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
「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
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程宗扬指着脚
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
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
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
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
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
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吕雉
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
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
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
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
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
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
的叛逆,好一网打尽。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
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程宗
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
饿虎召来吧?
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
「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
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神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
看,「我真没这个意思!」
卢景奇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
「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
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程老弟,你咋
这么忌惮呢?」
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
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
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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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
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
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
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
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
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
王太子刘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
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
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
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
「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
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
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永安宫尘埃尚未落
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
熟饭。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
反对?
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
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
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并且下诏废除
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
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
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吕冀的妻族孙氏也
被夷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
人,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甚至有吕
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
底坐稳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尤其是
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
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
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
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
暗道。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
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一片动荡不安之中,
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
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
火星。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木架上吊着一名
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
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
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
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程宗扬揶揄道:「真
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
「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
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
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
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
家性命?」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
会是有诈吧?
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
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
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
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
「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
了。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好让世人都知道,是
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
好奴才!」
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
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
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当日
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
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
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
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
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
憋屈不憋屈啊!」
「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为什么?」
「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
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
处都让你占了!」
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
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
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
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
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
麻烦了,成不成?」
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
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
「找个理由嘛。」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
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那啥,老五,给我一拳
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
见啊。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
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
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
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
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
「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虽是断剑,亦可杀人。自己
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
师帅报仇了。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
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
有其人?
「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
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
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
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
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
此的斤两再说。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
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程宗扬捧着手跳到一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老太监不仅阴险,而且下手
凶残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够硬。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全无防备,想一掌拍断
自己两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卢景和秦桧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监袍袖鼓起,两只枯瘦的手掌从袖中探
出,慢条斯理地往两边一抹,拦住两人的攻势。
秦桧的惊雷指指法潇洒自若,如同红尘中飘然行走的书生,带着一股从容洒
脱的书卷之气。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犹如鲜花怒放,霎时间幻化出重重指
影,带着一连串惊雷般的爆响,往老太监掌腕间的要穴点去。老太监不闪不避,
直接一掌横封,秦桧十指彷佛点在一块又厚又韧无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
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被化解殆尽。
卢景指如鹰爪,错掌相过之际,与老太监右手五指逐一拼过。小指相交,如
击败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无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笃」的叩出
一声低响。然后中指相击,如中坚石,「绷」的一声震响。食指指风劲锐,如同
金铁相击,传来一声刺耳的震响。最后拇指攻出,卢景长吸一口气,指上筋节蓦
然爆起,重重点在老太监的掌心。
老太监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脸上也露出一丝讶色,他退后半步,化去卢景
的指力,随即右手一甩,将卢景抛开。
单超吐气开声,一掌往老太监胸口推去。老太监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
一股大力涌来,单超胸前的伤口顿时迸裂,鲜血狂涌。
耳边一声娇叱,「你敢打程头儿!」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挥来,朝老太监的鼻梁打去。
老太监神色木然,右手鸡爪一样张开,扣住小紫的拳头。接着他手指忽然扭
曲,一道幽蓝色的微光从他指缝间疾射而出,没入土墙。
老太监掌力一吐,将小紫震开。小紫手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
机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肤,淌出鲜血。
程宗扬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扬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老杂毛,你
敢打紫丫头?!」
在外面把风的朱老头不知何时蹿了进来。
一看到他,吕雉双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无穷恨意。
朱老头疯狗一样猛扑上去,一脚把老太监踹翻,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手脱下
脚上快没边的破鞋,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吕雉脸色变得铁青,眼看着汉宫硕果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头泼皮殴斗一样,
被人骑在身上,打得满头是包。
「让你打!」
「让你打!」
「让你打!」
老太监甚是硬气,被鞋底抽得脸都肿了,还在硬撑,「询哥儿!你啥时候回
来的?咋不打个招呼呢?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看不起!」
「看不起!」
「别打脸!哎……别打!咱别打脸行吗?」
「不打脸!」
「不打脸!」
「不打脸!」
老太监抱头叫道:「瞧你这臭脾气!啥事不能好好说呢?动啥手啊?不是当
兄弟的说你!就你这脾气,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
「吃亏!」
「吃亏!」
「吃亏!」
老太监顶着雨点般的鞋底爬到墙角,大吼道:「刘询!你丫再打!我就还手
了哇!」
「还手!」
「还手!」
「还手!」
老太监厉声道:「算我没说!」
「没说!」
「没说!」
「没说!」
老太监放声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头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轻的!瞅你那熊样,你再哭!」
老太监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道:「你这鞋几年没洗了?臭大发了都。」
吕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监没答理她,哈着腰过来,一脸赔笑地说道:「几位都不是外人哈?小
的姓曹,草字季兴。打小在宫里当差。有啥事打个招呼哈。哎哟,这闺女长得这
个俊啊……来来来!这串珠子你拿着玩。」
老太监从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说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来来来,这块玉佩拿着。」老太监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
「还痛。」
老太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回连根毛都没摸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随手
把吕雉颈中一串明珠摘下来,乐呵呵地递给小紫,笑眯眯道:「这闺女我越看越
喜欢。拿着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个。」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嗬!死丫头还真敢要!直接指着吕雉腰间的印绶。
太后绶带用的是赤绶四彩,与天子相同,这是随便拿来玩的吗?
曹季兴道:「哎哟,闺女,你要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着死丫头天真无邪的笑脸,老太监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竖起大拇指,狠
狠挑了两下,「这闺女会玩!」
「借过借过。」曹季兴恭恭敬敬抬起吕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绶扯了下来。
吕雉身体微微发抖,她压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么不知你
与阳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呗。」曹季兴道:「当年为了询哥儿那事,宫里可杀了不少
人。我呢,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一直也没受啥重用,就在宫里打个杂,闲来
无事,练练功夫。倒是询哥儿还记得我,每次来宫里,都要找我唠会儿磕。这一
眨巴眼呢,好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人就剩我一个了。谁成想到老了老了,反
而受了太后的信重。咂咂,世上这事,可咋说呢?」
太后绶带长两丈六尺,系的花结更是繁琐无比。曹季兴也不着急,一边慢悠
悠解着,一边唠唠叨叨说道:「哎,询哥儿,咱俩头回见面,就是在这儿吧?」
「可不是嘛。」朱老头环顾四周,口气沧桑地叹道:「想当年,这北寺狱要
不是因为我,还建不起来呢。」
程宗扬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来啊,老头儿。你当年在宫里还挺牛?」
「你听他吹。」曹季兴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这北寺狱可不就是为他建
的吗?」
怪不得好端端的宫里会建个监牢,原来当年就是为了关这个老东西。
朱老头道:「坐牢咋了?不丢脸!」
「这世上就没你觉得丢脸的事吧?」
「他当然不丢脸了。」曹季兴道:「他坐牢我还得伺候他。头回见面,他就
揍了我一顿。」
「有这事儿?」朱老头一脸糊涂,「从小到大我动过你一指头?」
「咋没有啊。宫里人悄悄送你的饼,我摸了一块吃,你就揍我。」曹季兴感
慨道:「那时候宫里的风气和现如今可不一样,搁现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谁知
道里头有毒没有?」
「时候不一样啦。」
「后来我被打发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边上。」曹季兴咧开嘴,「咱们不打
不相识,那段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前儿个吧,娘娘找到我,说要用上
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呢,也没当回事。真没想到咱哥儿俩还有见面的日子……」
曹季兴一边说,一边把赤绶和「太后之宝」的玉印扯了出来,一古脑捧给小
紫,「闺女,拿着玩吧。」
雪雪浑身的绒毛猛地炸开,「嗷呜」狂叫一声。
一道乌光从绶带下方穿过,无声无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扬长刀挥出,差了少
许未能挡住。曹季兴反手一捞,那道乌光像游鱼一样穿过他的手掌,只一闪就射
到小紫腰间。
「叮」的一声,那道乌光射在玉佩上,却是一根黑色的长羽。
小紫用玉佩挡住长羽,抬眼望向吕雉,星眸闪闪发亮,「你身上还有好玩的
东西呢。」
吕雉双手一按,乌云般飞起。身在半空,大袖蓦然张开,雨点般洒下数十道
黑光。
秦桧十指连弹,将袭来的黑羽弹开。卢景左手破碗一举,收走黑羽,右手竹
杖挑出,刺向吕雉膝侧。单超双拳齐出,将射来的黑羽尽数砸飞。原本打定主意
装死的赵充国再混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接着腰背一弓,衣衫鼓起,
黑色长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留下罢!」曹季兴一爪挥出,往吕雉脚踝抓去。
程宗扬也没闲着,他左手受伤,右手舞出一团刀花,格开黑羽,一边盯着吕
雉的身影。
在场的全是老手,吕雉飞得再高,终究要落下来。不用吩咐,众人就盯住吕
雉可能的落脚处,只等她势尽而落,便群起攻之。
谁知吕雉飞到最高处,眼看着就要落下,只听「呼喇」一声,吕雉身影猛然
一凝,就那么悬在空中。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吕雉背后伸出一对纯黑的羽翼。
那对羽翼宽约丈许,形状犹如凤翼,虽然色如墨染,没有传说中凤凰华丽的
色彩,但修长而神秘,彷佛有种无言的高贵。
「干!她是羽族!」
程宗扬惊愕得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汉国太后,居
然是个羽族!这简直比吕雉是个人妖更令人难以置信。
「刘询!」吕雉厉声道:「你杀我父母时,可想过今日!」
朱老头敲了敲脑袋,眯着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当年杀的那个羽族原
来是你娘啊。我说她一个羽族女子,怎么为了一个吕家男人那么拚命呢。」
吕雉眼圈发红,接着泪如雨下,「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毒杀许平君的,又
不是我们这一支!先父先母却无缘无故死于你这老贼手中!」
朱老头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变得深沉,「你觉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谁让他
们姓吕?」他沉声道:「除了阿君,这世间哪有什么无辜之人?」
「好!举世滔滔,尽是有罪之人!」吕雉尖声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彷佛蛇行雪上。
赵充国大吼一声,从袖中挥出一条铁链,黑蟒般往吕雉腰间缠去。
吕雉轻蔑地冷笑一声,双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从天井中飞出,居高
临下地望着众人。
卢景、秦桧、单超同时掠起,飞身穿过狭小的天井,跃上屋檐。
程宗扬抱起小紫,紧跟着跳了上去。屋顶风雪猛然一紧,寒风拂面,犹如刀
割。借着武库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队戴着面具的死士,数量不下
二百。
吕雉已经收起羽翼,遥遥落在一株劲松上。松树下,数十名胡巫聚成一圈,
手中拿着骨制的法器。
让程宗扬惊异的是,那些死士当中,一名壮汉长发披肩,手中拿着一杆丈许
长槊,正是朱老头手下的卫队首领,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装得跟真的一样,一边大声下令,让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
一边偷偷拿眼去瞟吕雉,也不知道他刚纔是否看到吕雉的双翼。
「赵充国!秦会之!」吕雉寒声道:「你二人若是投诚,哀家可以饶你们一
条性命,留在宫中效力。」
赵充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啥意思?」
吕雉冷冷道:「净身入宫。」
赵充国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吗?」
吕雉冷哼一声。
卢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卢五爷即便净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卢景抱怨道:「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啊。凭啥他们能割,不让我割呢?」
「因为你们都该死!」
这就没得商量了。卢景吹了声口哨,「老赵,比比?」
「成啊。」赵充国道:「你东我西,一个来回定胜负。」
卢景飞身跃下。赵充国把外衣一脱,露出腰间一长两短三把快刀,然后虎跃
而出。
那些死士分别结成阵型,以执盾披甲的壮汉为首,缓步向前,手持刀剑的短
兵手和持矛执戟的长兵手紧随其后。他们戴着金属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镌刻
的猛兽图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犹如一群狰狞而冰冷的野兽。
阵后散落着数十名银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们所带兵刃各异,身手也明
显比结阵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别是其中几名金制面具的死士,显露出的修为尤为
深厚。
看来这纔是吕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吕雉准备用来对付剑玉姬的,结
果让自己给撞上了。
赵充国还在半途,卢景已经突入阵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从两
名执盾的死士中间插入,再出现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刀。刀光飞舞,血花四
溅,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骏之一的云骖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阵而出。
赵充国招法凶悍,作为一名惯于沙场厮杀的猛将,他出手大开大阖,比卢景
少了一分精准和细致,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逼人杀气,长短刀交替挥舞,左右
荡决,所向披靡。
两人一先一后撕开敌阵,随即又返身杀回。在后方押阵的金面死士纷纷上前
截杀,终于在距离狱墙十余步的位置截住两人。
「完蛋!完蛋!」赵充国一边砍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这回要让瞎子老
五占便宜了!」
卢景叫道:「谁占便宜了?我这边三条大虫!」
「我这边也是仨!两个使剑的,一个使棍的。嘿,这个使棍儿的路数有点眼
熟啊。像是浮屠门的。」
「啥浮屠门啊,你说的是秃驴吧?」卢景叫道:「我这边有个玩刀的,看手
艺,像是玩惯戒刀的。」
这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眼力惊人之辈,对手虽然极力隐藏,仍被他们看出破
绽。卢景说着,忽然竹杖一挑,将那名死士的面具挑开。
面具后是一张布满伤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伤口,将眼睑斜着切成两
半,血红的眼睑往外翻卷,无法闭合,让人过目难忘。
卢景冷笑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吗?怎么?你不在大
孚灵鹫寺出家,改行给人当狗腿了?」
听到大孚灵鹫寺,程宗扬心头瞬间滚过一连串的名字:花和尚、净念、沮渠
二世、十方丛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绣着英文的袈裟,还有那
位十方丛林的缔造者,来历诡异的不拾一世大师。
没想到居然会在汉国的深宫之中,又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且还假冒成吕氏门
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脸死士一言不发,他撕开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画了一个血
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张。
程宗扬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团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开,剎那间,视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红。
第八章。
卢景彷佛一片树叶,被奔腾的血雾掀飞,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
脚,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檐上,身体傲然挺立。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卢五哥挺直的背脊后面,一片血迹正迅速扩大。
「老赵,这回可是我赢了。」卢景长笑声中,特意跺了跺脚。
「我认输!」赵充国十分光棍,眼看无法脱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
好,拉兄弟一把!」
单超从墙头掠下,将赵充国接应回来。
程宗扬抬起头,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吕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汉国待了不短时候,一座寺庙都没看见。太后请来这些强援,不知许
下多少好处?」
吕雉道:「何需好处?无非是殇老贼的性命而已。」
朱老头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个光头,少了些吧?」
话音未落,一名拿着长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着金制的面具,只能看
到露出的手掌迅速变成死灰色。
朱老头嘿嘿一笑,「只剩六个了。」
单超没有作声,只是从后扶住卢景,暗暗输气过去。
卢景伤势不轻,但眼下不敢显露丝毫,只能硬撑。
吕雉寒声道:「石敬瑭!你不是说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吗?」
正在调校大黄弩的石敬瑭赶紧抬起头,嚷道:「娘娘明鉴啊!这会儿下的是
雪,不是雨啊!」
秦桧厉声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气壮地叫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是弃暗投明!」
说着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还没拉到底就猛地弹出,
直射吕雉胸口。
吕雉错身避开。紧接着身后一声惨呼,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黑鸦使者在半空
中现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黄弩射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只勉强扇了几下翅膀,
就堕入雪中,一命呜呼。
石敬瑭错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吕雉咬住齿尖,声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从本宫手里拿那五万枚金铢的
时候,是怎么说的?」
石敬瑭恼道:「别说这个!谁提我跟谁急!五万金铢?谁要拿到一枚,谁他
妈是孙子!全被姓蔡的那货给私吞了!」
「你是觉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着我也这么说!算了,这暗我也不弃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边
说一边朝秦桧打招呼,「老秦!咱们还是一伙的啊。主上!我让人坑了,没捞着
钱!」
朱老头哂道:「活该。什么钱你都敢捞。」
吕雉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石敬瑭带来的有五十余人,临阵倒戈,自己一方
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头,对胡巫厉声道:「为何还不下雨?」
那些胡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最后一名年轻的胡巫起身道:「我们大祭
司说,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经来这里望气,知道那位阳武侯。大祭司说,既然是你
们家事,我们决定不再参与。」
一众胡巫躬身行礼,然后鱼贯离开。
转眼之间,吕雉一方已经从占据绝对优势的二百比八,降为一百五比六十,
再降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稳操的胜券,已经岌岌可危。
然而崩溃还没有结束,一名死士开口道:「我们是吕家的门客,食主之禄,
为主分忧,给主家卖命,绝无二话。不过我听说郭大侠被人陷害,祸及满门,竟
然是咱们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连郭大侠都
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程宗扬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对方的死士阵前哗变,简直是老天爷往自己头
上扔馅饼。正自诧异,却见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来眼去,使劲打着眼色。
一看到两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扬就懂了,这绝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间良心
发现,而是设计好的。吕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揽石敬瑭,结果来了个引狼
入室。话说回来,不能忘了策划石敬瑭被招揽的主谋是谁。王蕙和蔡敬仲两个人
一起跟吕雉玩,吕雉玩得起吗?
郭解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作为当世大侠,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偶像,蔡爷安排
的这个选题,极为精准而又精妙地触碰到这些死士情绪的敏感点。
眼看场中就要大乱,有人叫道:「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那名死士叫道:「杨七!伊震!是不是你们干的!」
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一名死士道:「郭大侠侠义无双,害得他满门被斩,你们还讲不讲道义!」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死士狞声道:「我们把命都卖给吕家,还讲什么道义?跟
襄邑侯作对的正人君子,你难道就没杀过?」
远处有人叫道:「你连道义都不讲,干嘛还替吕家卖命?吕家拿钱,我们卖
命,公平交易,讲的就是道义!不讲道义,我凭什么不拿了钱就跑?」
另一处有人叫道:「郭大侠不图当官不图名利,担当的是道义两个字!陷害
郭大侠,就是坏规矩!」
郭解因为一桩无头悬案被连累满门抄斩,早已引起满城风雨,此时突然被揭
出真相,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不平之鸣,吵闹声越来越大。
吕雉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死士都是吕冀的门客。打着替郭解报仇的幌子,
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郑子卿,陷害郭解是吕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
解,再借郭解的侠名宣称天子失德。
眼看着众人因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动,她此时却无法开口,因为她不知道
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内幕。吕家诸人处心积虑对付天子,甚至不惜牵连与此无关的
郭解,这些内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单单陷害一个郭解更动摇人心。
吕雉已经意识到此事是一个绝大的阴谋,可这个阴谋不但用心歹毒,发动的
时机更是阴损之极,正选在石敬瑭和胡巫接连倒戈,对手锋芒毕露,大孚灵鹫寺
僧人被揭穿身份的关键时候,以至于她空有太后之尊,却无计可施。
无论她怎么辩解,只要一开口,就会成为导火索,把话题引到天子与吕氏的
明争暗斗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毙,流言四起的关口。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闭
紧嘴巴,什么都不说。这也许是最差的选择,可她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冒
险赌那些死士不顾一切的忠诚。
可她不开口,有人替她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吵嚷声都
压了下去,「兄弟秦桧!乃是郭大侠结义兄弟!」
在程宗扬「果然是你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桧跃上墙头,抱拳一揖,行了
个江湖礼节,朗声说道:「兄弟此番来到宝地,正是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铁
骨铮铮的好汉子!因为讲究重然诺,轻生死的道义,才为吕家卖命。郭大侠与吕
家有杀父弒母灭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无罪而被诛,纵
有天子之命,子为父复仇,即便弒君,亦属大义!」
秦桧振臂一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秦某与郭大哥义结金兰,郭
大哥之父即为我父!今日正是为父报仇!兄弟不敢请各位好汉自坏规矩,倒戈相
助,只请各位暂且封刀,待秦某报过杀父之仇,即便诸位兄弟再为主家报仇,乱
刃交加,将秦某碎尸万段,秦某也自当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个人才,可没想到
这家伙这么人才!从江湖道义扯到春秋大义,又是结拜兄弟,又是为父报仇,引
经据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杀吕雉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谁不答应,就
是跟大义过不去似的。
秦桧一番话说完,指着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吕雉,慷慨悲呼道:「吕雉!今日
我为父报仇!快快下来受死!」
吕雉气得眼前发黑,再看场中,百余名死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已经
收起兵刃,退出战圈,果真是袖手旁观,准备秉承大义,坐视秦桧的复仇之战。
剩下的铁杆死士,不过寥寥二十余人。其中还包括那几名假冒身份的大孚灵
鹫寺僧人,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
赵充国道:「老秦,你这舌头真不得了啊!足足能当百万兵!掷地可作金石
声!我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了!」
曹季兴道:「光凭这舌头,起码值个三公!」
小紫却道:「她要逃了。」
话音刚落,吕雉便飞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她黑
色的身影扶摇直上,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最后那二十余名铁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扬望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这下麻烦了。」
自己本来还想留吕雉一条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谁知道她竟然会是羽
族,而且一看势不可为,立即远扬,这下天高任鸟飞,天知道她飞到哪儿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儿追?」
「伊阙啊。」
吕雉仅剩的翻盘机会,就是伊阙关外的董卓。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这
根救命稻草,汉国再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长两对翅膀,化身六翼天
使也没用。
程宗扬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死丫头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吕雉——人家是用飞的。等小紫赶到伊阙,吕雉
说不定已经与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罗网呢。
小紫笑道:「一点都不危险,你瞧。」
小紫说着,拿出那条赤绶摇了摇。赤绶下方悬系着一枚玉玺,玺身质地洁白
细腻,犹如上好的羊脂,莹润无比。
死丫头一张口,朱老头和曹太监立即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他们早就想去尝
尝伊阙清晨时分的西北风和洛都有什么不同了。
有这两个老东西跟着,程宗扬连劝阻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
回,无论是否找到吕雉,都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来。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学剧大哥,拿根链子把你锁上。」
「安啦。」小紫把印玺一丢,雪雪扑上去一口吞下。朱老头和曹季兴跟狗腿
子一样,一边一个扶起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风雪中。
…………………………………………………………………………………
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只要有一
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
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还有
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
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
了都算对得起他。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
不下这份心来。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
个死太监中的奇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
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
好事。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
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
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
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
天子?
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
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
斗。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
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刘建一来才知道
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
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
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两名太监
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
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
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
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
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
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
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那些诏书有大
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
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
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
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
朕呢?」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
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
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若是
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今日为王前驱,从
龙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
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
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
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
觐见!」
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
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
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这会儿
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
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一名神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
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不遵号
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
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
直接听他指挥。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
森严的军纪。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
道:「遵令!」
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
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
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武
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
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
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
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
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
自出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
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
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
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
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
楚声。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
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
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
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
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
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
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
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
念头驱到脑后。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
的可能。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
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
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
冠险些掉落。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
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
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
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
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
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
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
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
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除襄邑
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无子,以至帝位
空悬。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
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
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然后转过身,对廖扶
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
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
「走!」
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
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
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
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