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土,生活在这座暗潮汹涌的都城,希雅·克洛斯有一套自己做事体系。
贵族便可以随心所欲了吗?自然不是,面对冗杂繁复的关系,帝国瞬息万变的网络,希雅很快发现把自己放置其中,当做蛛网上的某一块,没有感情地去处理自己同其他在蛛网上跳动挣扎昆虫的关系,会省去不少麻烦。权衡利弊是一件不消耗力气的事情,因尺度大多通用,而不像感情,后者没有来由,也无从比较。
这一切希雅的父母并没有来得及教她,在她还是个一切以喜欢或不喜欢做衡量标准的女孩子的时候,便被送到了维斯敦。
当你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人真的爱你,便自然没有必要回馈许多情绪,就像蛛网上的昆虫,能够做到不去怨愤或者惶惶不可终日,便算是个有些修为的小虫子,哪有什么力爱或者不爱呢。
因此当兰泽尔提出要同她做一笔交易的时候,这种无关过往,无关爱恨,可以放在天平上一清二楚的东西,希雅由衷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直到她听清楚兰泽尔的要求是什么。
希雅克洛斯虽然同花季少女已经沾不上太大关系了,但实在也没有到了耳聋眼瞎的地步,她盯着对面男子一脸的诚恳,再三克制自己,还是忍不住尖着嗓子要他再说一次,
“你说什么?”
“我告诉您正常饮食也能维持身材的方法,”将军似乎不觉得自己的多管闲事唐突而不合时宜,“但您不能再服用什叶锦了。”
希雅的面色变得晦暗不明,对方甚至懒于遮掩,自己已经洞悉了某些难堪的事实。
节食是一场漫长的孤独。
大半的生活都是枯燥的,没有颜色,如果有什么不是索然无味的,大概是黑夜里饥肠辘辘的每一秒,都渴望甜的,大块的,可以填充她空荡荡胃部的东西。
什么都行。
希雅那时候正值十几岁,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是美味的,都想要试一试,在希雅刚到维斯敦的时候,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然而做一个异域公主,想要在维斯敦站稳脚跟,又或者说,当你发现你身后毫无一人,却承担了太多期望和责任,只能无限地把这些涌动地,时刻要将她拖进深渊的欲望压制下去。
要从一个客居威斯敦的西葡公主,一个寄人篱下的异国质子,拥有自己的权势,地位,筹码手段,
变成帝国唯一的公主。
权力并不能将人从自我约束里解放出来,甚至往往成为自我约束的一部分,一个女性的高位者,不仅要聪敏,要圆滑,还要优雅,还要美貌。
还要有整个帝国最纤细的腰肢,最柔嫩的皮肤,最嫣红的嘴唇。
因为你是公主。
男人当然不需要有这么多要求,他们只需要有一个好的父亲,或者不错的军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眉毛今天两边是不是画的一不一致,他们的脸上的瑕疵有没有好好掩盖,或者超过十二小时的宴会之后,妆容是否致如常。
希雅一开始觉得这些层层的约束和要求,便是将女性隔绝在权力之外的某种技巧,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然而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孩子,抑郁与孤寂在每一个夜晚折磨她,身体自我保护地想要追逐糖果、糕点、奶油,那些会让最原始的机能分泌出让她短暂快乐的东西,用一种笨拙而不计后果的方式,将她从抑郁的沼泽里捞出来几个小时,然后给她一个相对平静的夜晚,可以暂且入梦。
然而当裁缝送来的裙子不合尺寸,当妆娘拼命地修补也无法拯救她脸上的婴儿肥,稍微水肿一点的脸便失去了立挺的五官,暴饮暴食带来的憔悴和浮肿让她看起来像个拼命掩盖衰老的过气妓女。
在那一刻,希雅突然嘲讽地感受到,公主和妓女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一样要有纤细的腰肢,要靠举手投足的风韵来赢得筹码,要在意他人的指指点点,要不能出错。
望着镜子羞耻到极点地公主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失控地将糕点塞进嘴巴里,食欲失控的狼狈,终于造就了此刻她的另一重更深刻的失败。希雅将桌子上的首饰和化妆品都推到了地上,妆容,发型,都改变不了她内心汹涌的羞耻心和挫败感。她的脑子里想起母亲的话,
“你要记得自己的责任。”
可希雅大概实在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便可以把原本匮乏的力,从节食,在意他人的目光,探究别人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投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男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些事情会成为一个必须前进的女孩子面前,多大的绊脚石。
尤其是在对女子容貌格外苛刻的维斯敦。不同于西葡星球,维斯敦的女孩子从记事起就已经学习如何让自己的外貌更加靓丽光,如何追逐风尚让自己不落潮流,又如何利用这些让自己周旋于名利场。
在维斯敦,容貌和地位的不匹配,会让你沦为一个帝国的笑柄,然后失去更多的东西。
而当希雅开始跌跌撞撞,笨笨拙拙地去一点点学习那些陌生的、甚至荒谬的技巧的时候。
她已经十七岁了。
在某种程度上,一次巨变,一次灭顶之灾,并不会改变她是个愚蠢的、天真的女孩子这件事本身,只会把她变成一个愚蠢的、天真的、而又倒霉的女孩子,王朝的历史书里,偶尔会出现她们的名字,比如“没有脑子的佩娜西”,或者“倒霉鬼玛丽”。
从没有什么苦难是勋章,苦难只会让你更加悲哀。
直到她找到了什叶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