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柏看了墨北一会儿,眼神渐渐温和起来,“我想过,你说的这些我想过。坐牢的时候,小北,你还小,你不知道牢里有多黑暗,我希望你这辈子最好都不知道。牢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像你说的被判了无期的,进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等到头发都白了还在坐牢,跟他说外面的事,他都听不懂。刚进去的犯人难免要被上上规矩,背仓规、饿肚子、挨打、喝尿……拳头硬的就打出个自己的规矩,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人也难免有被暗算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想,等出去了我得当老大,得挣钱,得把上下关系都疏通好了,我得让自己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不能再进去,更不能让小楠过这种日子。”
沉默了一会儿,龚小柏继续说道:“我和小楠都不是能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上班的人,不是懒不想干活,而是受不了被别人管着。初中毕业以后,我也进厂里工作过,小组的头头屁都不懂还爱指手划脚,不搭理他吧他还给你穿小鞋,不就是仗着他跟车间主任是连襟么。妈的,我受不了这种窝囊气,就不干了。原来也没想混社会,可那年我爸开车出了事故,人没救过来。另外一家死者的家属认准了是我爸的责任,三天两头来闹,要我家赔钱。知道我家没大人,就剩我们哥俩儿,他们家非逼着我卖房子,不答应就把我家砸得乱七八糟的。人心都被狗吃了,一群人欺负两个孤儿。我要真卖了房子,跟小楠睡桥洞去吗?”
这些往事是前世楠哥都没有说过的,墨北听得入神,问道:“后来怎么解决的?”
龚小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跟小楠一人一把菜刀,冲着来闹事的人乱砍一气。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与其让人拿我们当软柿子捏,不如豁出去这条命了。谁来我们就砍谁,来几次砍几次。这么闹了两回,对方也就歇气儿了。打那之后,我就开始混社会了,我知道我越是混得有名气,兄弟越多,就越没人敢欺负我和小楠。”
龚小柏跺了跺脚,“脚底下的路,是自个儿走出来的,走成什么样我都不后悔。”
墨北沉默了一会儿,说:“还记得那天咱们讨论女人该有自己的事业么?当家庭主妇,困守在一个小家里,眼界会变得狭窄。其实,这云边市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大房子,人待在这里面,似乎是觉得空间挺大的,见的人挺多,知道的事也不少。可拿云边跟整个省来比呢?拿云边跟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来比呢?拿云边跟整个中国来比呢?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世界还是太小了。我希望你去深圳,不仅是因为以你的能力在那里能有所作为,还因为深圳连接着香港,会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资讯传递过来,帮助你开拓眼界,增广见闻。有机会你还可以亲自去香港看看,以后还可以出国去别的国家看看。走的路多了,你想的事也就不一样了。”
龚小柏有些迷茫地看着墨北,过了半晌,轻轻笑了一声:“小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可我怎么总觉得你还有话没说呢?”
对于拥有强大直觉的龚小柏,墨北很无力,他不可能装成个先知来告诉龚小柏会被杀,说自己是寄希望于让龚小柏离开云边市好改变前生的轨迹。
其实,墨北说“本来无意插手你的命运”是真心话。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去改变别人的命运,一个人之所以会活成这样而不是那样,一方面是基于很多偶然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基于本身的性格、智商,而这种个人因素才是最难改变的。所以对于龚小柏的命运能否改变,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比如在日本电影《大逃杀》中,所有的学生都被置放在一个同样的情境下:在荒岛之上自相残杀,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然而,不同的性格让每个人的反应和选择都不一样,有的吓破了胆,有的被唤醒了勇气,有的把杀戮当成一场游戏,有的谁都不敢信任,有的却想要拯救同学,有的选择了杀人,有的却选择了自杀……
如果这些学生也和墨北一样重生,在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的前提下,他们或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这种选择是否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呢?
比如,某人可以避开上次死亡的地点,提防上次杀他的那个人,甚至提前下手杀掉对方,但是他能避开其他想杀他的人吗?再比如,某人可以放弃自杀,选择抗争,但他是否一定有勇气坚持到最后,又是否一定有智慧保住性命呢?
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都有可能在发展中再产生无数可能性。
就算龚小柏真的去了深圳,墨北也不能肯定他就一定不会死。或许就像《死神来了》一样,避开这一次,还有下一次,被死神盯上了就逃不开。
但是,墨北还是想试一试。
他喜欢龚小柏,他希望龚小柏和小姨能幸福,也希望楠哥不会失去唯一的亲人。
他想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哪怕引发的飓风会让那个清晰的未来变得一片模糊,让他对自己的命运失去掌控。
可是龚小柏,他会怎么选择?
、天天向上
在卡秋莎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墨北已经说了自己能说的,至于龚小柏会如何做,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过了几天,孙五岳出了院,回家养着。墨北也放下了心,回了东滨。
墨北给姐姐买了画报和一些小女孩喜欢的小玩意,这让姐弟俩的“重逢”很是温馨。墨洁一边欣喜于弟弟送自己礼物,一边又有些纠结他能出去玩这么多天而自己却只能乖乖上学。
墨北前世活了三十几岁都没有过哄人的经验(他只被人哄过),现在不得不从头学起,不动声色地讨好姐姐。好在墨洁心软,被墨北礼物示弱甜言蜜语给攻略下来,与弟弟恢复了正常邦交。
卫屿轩比墨北回来的早几天,他到底只是朋友的身份,就算对孙五岳很关心,也不方便一直待在孙家。再见到墨北的时候,卫屿轩先问了孙五岳恢复得怎样,墨北告诉他孙五岳等伤好以后大概能胖出二十斤来——天天变着花样要吃的,不胖才怪。
随后,卫屿轩主动提起了不想再宅在家里的事,墨北问道:“那你想做点什么呢?”
卫屿轩想了好几天了,挺苦恼的,他不想去找工作上班,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也不适合他。可如果是像龚小柏一样开个什么店,他又毫无经验,盲目去做很可能只有亏本一个结果。而且最重要的是,东滨县就这么大点地方,虽然不是所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可如果真想露面做点什么,就难免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提到这个,墨北就很奇怪,不明白卫屿轩为什么执着于留在东滨,他明明可以卖了房子搬去云边甚至帝都,在大城市里虽然孤独,可至少不会有太多人把时间浪费在对他说三道四上,况且,以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在东滨可能更加孤独。
也许,这种执着源于某个隐秘的故事。
“反正你也只是想扩大一下生活圈子,多认识一些人,那么也不一定是去工作或做生意吧。我觉得你去学些什么也可以。”墨北建议。
卫屿轩怔了一会儿,一拍额头,“我是钻了牛角尖了。”
卫屿轩忙活了几天,打了几次电话(墨北猜测是打给他男朋友的),最后决定学英语。他有一点英语基础,但水平还不足以让他能看懂家里那些原文书,这次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能抛开字典看懂原文书。
卫屿轩找的英语老师在云边市,每周末过去学两天。墨北拜托他跟老师商量一下,自己也想去学。
其实墨北前世在英国生活了不短的时间,一度还以翻译为生,他的英文水平是无须从头学起的。但是墨北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表现得够天才了,如果连英语都无师自通,那也太吓人了,他需要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
一旦学英语的事提上日程,那翻译书稿的事也就可以慢慢做起来了,这样他也能早一点有自己的收入。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尽早实现经济独立,只有当他可以不依赖父母也能生活的时候,他才能在家中有更多的话语权。
此外,在墨北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那就是前世的经历让他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父母,他不确定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采取偏激的手段试图矫正他的性向。如果是这样,他还是得离开家独自生活,或许还得走得远一些让他们抓不到自己,而这是需要金钱为支持的。
不过,看父亲对待卫屿轩的态度,墨北觉得或许自己这辈子要出柜的话,情况不会太糟糕。可是也说不准,有很多人在同一个问题上对待家人和外人会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万一墨向阳也是如此,那墨北未雨绸缪还是好的。
这些反复纠结的念头涨得墨北头都大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一直隐瞒自己的性向,不让家人知道,将来找个拉拉形婚,过几年让家人满意的日子再离婚,然后以伤透了心为借口一个人过下去。这样做自己轻松,家人也不会觉得丢人。
墨北知道有很多同性恋就是这样做的,甚至是骗婚、生子,将自己的生活割裂成阴阳两极,一面伪装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面让阴影如蛛丝般纠缠着良心。有的人能在这样分裂的生活里游刃有余,有的人却终生压抑而绝望,而不管他们有意或无意,痛苦会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他们的妻子和亲人身上。
这样的生活里没有赢家。
生活本来就像搅动着的稠米粥,别指望一眼看去能辨清粥底有几粒米。混沌而生,混沌而死,人们大抵如此。非要活得清楚明白,不见得能比别人多幸福几分,反倒是肯定要比别人多些烦恼、苦痛。
然而,墨北是个骄傲的人,他想活得坦荡,特别是在性取向上,他不想委屈自己伪装,他从来都不认为这是个错误。
如果他自己都觉得见不得光,那阳光也就会绕开他这片小小的角落。
上辈子孙丽华骂他太自私,给家人丢脸,让他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墨北反问:“妈妈你不自私吗?如果你不自私,那你为什么只考虑你没面子,却没有想过你的儿子活得有多痛苦?如果你不自私,那为什么不大方地让我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我要是想瞒着你,我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可这样有意思吗?一个虚伪的我,一个虚假的生活?妈,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幸福重要?”
孙丽华的回答是狠狠扇在他脸上的一巴掌。
墨北想,这辈子再出柜的时候,得选在冬天,穿得厚抗打。
那位英语老师很好说话,同意让墨北和卫屿轩一起学习。墨向阳得知后很高兴,他一直就在为儿子的教育问题而头疼,现在能有位好老师教墨北英语,他是求之不得。
于是在第二个周末,卫屿轩就带着墨北去了老师家里。
墨北对夏丞玉老师的第一个印象是“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