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爾愣了一下,然後起身去拿飲用水,“但是……看起來流的血還挺多的……我這裡有些應急藥品。”
赫利塔接過玻璃杯,嘬了一小口。“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看著他低頭忽閃的眼睛,克羅爾說不出地心疼。無法出生在良好家庭裡的孩子,要怎麼保護自己,怎麼憑一己之力對抗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呢?他心想著,揉了揉赫利塔濕漉漉的頭髮。
“先把肚子填飽吧。”甜蘿蔔已經送到了,飯也煮好了,剩下的就是把幾樣東西放一起……
——“繆露,要怎麼做呀?”
吃完飯,赫利塔幫忙收拾了餐桌。他想起了過去,在路可家裡,也每天會幫忙做家務。有一天他負責燒飯。在等著鍋裡的水煮沸的時候,他閑得太無聊,就坐在牆角的燃石堆上揀燃石碎片畫畫玩。翻開燃石,他發現了一截籬蜥斷掉的尾巴,粉白色的一截,是寄住在他們家裡五隻籬蜥中的一隻,他給取了名字叫糯糯。他撿起糯糯的斷尾,捏了捏,突發奇想地扔進了爐灶裡。忽然間,爐灶裡的火焰高高竄起,變成了綠色。劈裡啪啦的燃燒聲越來越猛烈,他嚇得趕緊奔出去找夏拉。回到廚房,火已經把鍋裡的水燒幹了,呲呲聲混進了火焰的爆破聲裡。他躲在夏拉背後大哭,夏拉一邊安慰他一邊向爐灶裡扔了一些東西。後來火是怎麼熄滅的他不記得了,只記得夏拉緊張地問他有沒有受傷。
“嗯?你還好嗎?”克羅爾發現小傢伙捧著碗碟愣在原地,湊近一看他竟是在嘩嘩地掉眼淚。
一時束手無措的克羅爾手忙腳亂地拿過碗碟放在水池裡,蹲下用手給他抹眼淚,一邊不停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像是被堵住了嗓子說不出話,赫利塔只能搖著腦袋不住嗚咽著。
窩在克羅爾懷裡不知過了多久,他平靜下來了一些,緩緩地說:“只是想起了在白牆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背上輕拍的觸感停了下來。
——“白牆……你是指什麼白牆?”
面前的克羅爾像是在思索一個未知的概念。
“就是那個……城市邊緣的隔離射線。你們不這麼叫嗎?”赫利塔坐起來不解地問。
“……城市邊緣是巨大的裂谷啊,外面那道深淵沒有人能過得去吧?怎麼會有你的家人?”克羅爾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晰,但是赫利塔沒辦法理解他的意思。
“你在說什麼……?但是,但是我就是從牆外來的啊?”赫利塔提高了聲音。
沉默了片刻,克羅爾張口說道。
“我只聽說深淵下面住著很多妖獸,沒人會接近那裡的。”克羅爾像是想到了什麼,“不會是那些人給你灌了什麼藥吧?”
“怎麼可能,我記得很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情!”然後他猶豫了一下。的確中間有一大片空白的記憶——但是他很肯定,路可,老爹默可,希拉媽媽,塞西姆……還有其他幾個小夥伴。但是——叫什麼來著?
赫利塔說完站起來想要向外面走。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裡?”克羅爾也立馬站起來,拽住了赫利塔的手臂。
“我要自己去看看,你說的深淵。”
“別犯傻了,那邊沒有公共交通能到的,更沒有哪個出租艇的司機願意靠近。”
赫利塔不願再聽下去,扭頭就向門口走去。然而克羅爾也並不讓步,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臂。
下意識地推搡了身邊這個阻攔自己的人——手臂骨骼怪異的金屬摩擦感,全然忘記了身體被改造過了這件事,就聽到砰的一聲,是長沙發受到撞擊翻倒在地的聲音。
歪著脖子反著躺在翻倒的沙發上的克羅爾還沒從剛剛的衝擊中反應過來。
“……對不起。”
視野翻轉了180度,克羅爾詫異地盯著一邊道歉一邊正想辦法扶起自己的少年——明明還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傢伙?對方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手,好像在問自己有沒有受傷——明明剛剛是自己在問他這個問題?
“啊……我沒事。我現在有一堆問題想要問你,但是為了防止冒犯到你然後你就對我不客氣了,我還是不問為好。”
猶豫了一陣,赫利塔只是小聲地道了對不起。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記得從外面進來這件事情。所以你說外面不存在的時候,就像是否認了我的過去一樣。”
“這樣吧,我明天帶你去看。雖然說一般人是不會去那附近的,不過我知道一個人可以帶我們去。”
克羅爾撥了一通電話。
“現在的學生都那麼閑嗎?研究那個裂谷你研究的出來什麼?”電話那頭大聲吼著。
“就……只是有點想法,先去看看才知道研究起來可不可行嘛。”克羅爾又編了一個研究項目。
“就給你十分鐘啊,那邊我可不願呆太久。”那邊掛斷了電話呀。
克羅爾轉過頭。“明天一早7點瑪弗斯來接我們。早點休息吧,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躺在鬆軟的床上,赫利塔睜著眼盯著被外面燈光照亮一角的天花板。法米爾沒有告訴過他太多關於白牆內的事情——說起來也幾乎沒有跟他有太多語言交流——那克羅爾所說的深淵是什麼?明明和牆外的小夥伴們打打鬧鬧的記憶還如此清晰,不過那之後過了多久呢,好像已經快想不起來他們的樣子了……
思緒越來越混亂,他甚至在迷迷糊糊中看到那張躺在淩亂的床上被血沾染的男人的臉,不想被無法瞑目的雙眼盯著看就戳爛了它們,指尖殘留著玻璃體的黏膩感。盯著那雙空洞的血眼,它們不斷放大,鮮紅越來越濃烈逐漸變成黑色,直到把自己吞沒。
“你真的想知道一切嗎?無論是好是壞?”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仿佛是所有聽過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化作的聲音。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是自己腦海裡的聲音,認真地發問。
接著那個黑暗發出了一串笑聲。
後面所說的話語越來越模糊,逐漸混進了清晨街道上來往的飛艇和人群的嘈雜聲裡。
簡單地吃了一點東西以後,他就和克羅爾按照預定的計畫在棧橋等那個叫瑪弗斯的人。不久,一輛銀灰色的四人座小型飛艇接近了他們。
“這小鬼是誰?”見面的招呼都沒打,飛艇的駕駛員——一個紅色長髮的女性——指著赫利塔問。
“研究小組的學弟,來當助手。”克羅爾平靜地說著,然後向赫利塔介紹了這就是瑪弗斯,以前研究院的教授,曾經擔任過克羅爾的幾個課題導師,後來離開了研究院。
“為什麼突然研究起了那圈裂谷?我甚至以為你又有什麼想法想要證明這顆星球是平的。”瑪弗斯說完這話就有點後悔了,克羅爾跟她扯了十分鐘“從微觀角度來講這個星球的確是平的”這樣的話題。
沉默地聽了一路另外兩人的對話,赫利塔望著窗外,建築物開始變得低矮老舊,逐漸進入城市的邊緣。他發現了一些異樣。曾經能在很遠就能看到的白牆,似乎在這裡並不可見。他觀察了一路,除非飛艇的行進的路徑全程都避開了能夠看清鐳射形成牆面的角度。目前所能看見的城市邊緣向外延伸出去的只有無盡的荒漠,以及依稀可見的星空。
“我就停在這裡了。從這個建築物看過去基本上能看清。”瑪弗斯將飛艇停在一幢廢棄高樓的頂層。方圓之內唯一的高層建築,又離邊緣非常近,再加上殘破的門窗和塗料剝離的外牆上各異的塗鴉,這幢樓顯得特別突兀。走到最頂處的高臺遠眺,赫利塔卻是見到了那道鴻溝一般的裂谷,不可逾越似的連接著生機勃勃的城市和一無所有的荒漠。
“為什麼不跨過去看看外面的荒漠?”赫利塔問到。
“裂谷形成的深淵,其實那裡到底是什麼目前也沒有個定論。超過那個邊界的東西都會被分解落入深淵裡,至少目前還沒有在這顆星球上發現能夠擺脫這個規則的物質。以至於會有深淵下住著妖獸的傳說,也就是超自然的力量。”克羅爾解釋道。
“我想再靠近看一看。”赫利塔說完就向下走去。
那道裂谷就在不遠處。克洛爾和瑪弗斯追上一溜煙跑得飛快的“研究小組的助手”,中途瑪弗斯還驚訝說這小助手怎麼那麼積極的?但是兩人在一定距離後就停在原地。“別過去了,小心你會被碎屍了掉進去的。”瑪弗斯對依然在向前走的赫利塔喊道。
可是對方並沒有理睬,並且直接就走到了裂谷的邊緣。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空易開罐——是早餐喝掉的果汁剩下的——扔向深淵。果不其然,易開罐呲的一聲化作一團粉末。
和在外面見到的一樣呢。他心想。他能肯定這就是那道白牆,但是從裡面並看不到外面的真實情況,就像被替換掉的景象映照在城市的四周,讓裡面的人以為外面什麼都沒有。再加上深淵,更是將整個城市孤立起來。而在牆外,卻是無法看到深淵。視角的原因,或是白牆也用某些方式映照出了不一樣的景象吧。就像是故意要把白牆內的人困在裡面,同時又拒絕外面的人進去。
克羅爾見好奇貓回到他們身邊,便問他看到什麼了沒有。
赫利塔沒有回答他,卻是問道:“唔……能和我談談你們所知道的世界嗎?”
瑪弗斯和克羅爾對望了一下,他們兩人都不知道如何開始描述過於龐大的資訊。
“你是指獨立城,還是……”瑪弗斯問道。獨立城,也就是白牆內的這座城。
“這座城,這顆星球,對面的伊卡洛斯,或者這之外,任何都可以。”赫利塔睜著大眼睛注視著對方。
瑪弗斯皺著眉覺得眼前這個小鬼莫名其妙的,嘟囔著這傢伙是怎麼考進研究院的。克羅爾則思索了一下,開始解答了起來。
“三百多年前一批先驅者從伊卡洛斯來到這裡,在這顆荒蕪的星球上建立起了最初的城市。在改建過程中出現了地表的斷裂,於是就有了這一道裂谷。人們也發現由於某種力量——有種說法是某種規則——裂谷之內東西無法穿過那道鴻溝到達另一邊……”克羅爾停下了話語思考了起來。他望向赫利塔,之前他說的他是從“另一邊”過來的。
赫利塔接住了克羅爾眼神中的思緒,對他搖搖頭。“你是在想並沒有確認過另一邊的東西是否能進入——普通情況下我們也是一樣,不小心撞上白牆的人都變成灰了,而且是那種撞上的一半沒了,另一半還留在那邊。”赫利塔一臉平靜地描述了他見過的死亡的場景,然後像是領悟到了什麼,“原來如此,我們一直以為白牆是一道鐳射鐳射,是裡面的人防止我們偷渡而建立起來——所以其實你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似乎並不只是鐳射鐳射那麼簡單……”克羅爾苦笑了一下,自己的族群似乎被惡意揣測很長一段時間。
“等一下!你們在說什麼?什麼你們我們?”瑪弗斯聽了他們的對話以後才意識到自己被克羅爾騙了,赫利塔根本不是什麼研究院的助手。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赫利塔是怎麼進來的。
“我需要回去了。”赫利塔想到了那個將他帶進來的人。
“你要回哪裡去?”克羅爾緊跟著自說自話就向著樓頂走去的赫利塔。
“能麻煩你把我載到就近的飛艇充能站嗎?”已經在後座坐定的赫利塔對趕上來的瑪弗斯說。
一路上赫利塔心不在焉地回應著瑪弗斯投來的問題炸彈,關於“牆”外,關於他的出身,以及關於他怎麼進來的。
“我也不知道,所以需要去確認一些事情。”
克羅爾知道自己攔不住眼前這個傢伙,便問道:“對了,能告訴我你的聯繫方式嗎?還有些問題以後有空想問你,如果你方便的話。”克羅爾想著說不定能對自己的畢業課題有很大幫助。
“……我沒有私人的手機。”赫利塔放低了聲音。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不如我們約個時間見面談吧。”於是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
飛了不久就到了一個充能站,赫利塔向飛艇裡的兩人揮揮手,目送著他們遠去以後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他的確沒有私人用的手機,這部手機只用做工作——或者說生計——他也並不想讓剛認識沒多久的人知道太多自己的事情。
“能來接我嗎?”電話接通了,赫利塔問道,“我把定位發給你。”
好啊,一會兒我讓莉婭去接你。”電話那頭的法米爾隨即調侃道,“我以為你不打算回來了呢。”
“你讓我做那麼可怕的事情,我出來散散心而已。”赫利塔攥了攥拳頭,“另外,等回去了我有事情想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