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程声的心梗塞住了,空气进不来也下不去,他觉得自己彻底来错了地方,如同跌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里面住着群野人,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这样唯一一个文明人反倒成了异类。
他越想越生气,在张沉递给他剩下来的钱时没忍住心里那点儿火气,忽然推了张沉一把,但他推完就后悔了,手一转,抓住张沉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递过来的钱推回去,脑子一热,说:“你不用把剩下的钱给我,我不会说,奶奶不会知道的。”
刚刚还笑着和小姑娘说“真棒”的张沉僵了表情,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瞥了程声一眼,和老板一家人说了句再见就兀自快步走出去。
身后一阵老板“晚上小心点儿”和年轻姑娘喊“哥哥再见”的声音。年轻姑娘还有点儿不舍,不过很快就拎著作业本回了里屋,老实准备三年后的大专去了。
程声心里骂了一声,他知道张沉有点生气,还气得莫名其妙,他追着张沉的背影跑出去,在追出去的路上继续不干不净地小声骂了好几句,但这些骂没有目标,既不是骂自己更不是骂张沉,他只是委屈,明明自己给了个绝佳建议,奶奶的钱就是他的钱,非偷非抢,他换种方式给人钱难道还做错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大半,张沉把树下的摩托开了锁,一个人跨上摩托,目不斜视路过追出来的程声,一句话也没多说。
轰轰的引擎声响起来,就在张沉拧着油门手把准备走的时候,程声猛地从旁边窜出来,捉住他的胳膊,这一下差点让他被即将启动的摩托车甩出去,但他还是没放手,喘着气说:“你不载我?我怎么回去?”
张沉熄了火,没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生气还是没生气,只说:“路上全是揽生意的摩的,两块钱就能回设计院。”
得,程声这次确定了,他就是气自己提议把找回来的钱贪下来,书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桥段吗?越穷的人越有志气,越经不得别人侮辱,程声摸清了他为什么生气,在心里哼笑几声,心想,书里的东西还真是诚不我欺。他踩着摩托车后面的蹬子跃上后座,这次他熟练多了,一下功夫就跳上去,抱着张沉的腰坐稳了才说:“我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脾气这么大?”
他差点以为张沉接下来就会给他一句“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没想到前面的人沉默了一下,却说:“我脾气不大。”
程声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别扭又口是心非的人,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都是什么人?贫嘴又欠揍的男孩,小时候在地里臭烘烘地滚,长大了就性情大变爱装些破逼,一句话不带把浑身难受,哪有张沉这样的?程声没应付过这种类型,好在他脑瓜子机灵,学什么东西都快,学着和人亲密也快,有了来时的身体接触,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就把人的腰紧紧搂住了,说:“快点回去吧,不然奶奶以为我俩被野人吃了。”
回去的路上,天彻底黑透了。张沉开了车灯,在一片黑暗里开出来一条窄窄的亮道。程声看着这条亮道,耳边是熙熙攘攘的人声,有刚下班的女人领着孩子回家,有卖熟食的小商贩吆喝,还有最明显的,底下摩托车的轰鸣。
这市井间的嘈杂给了程声莫名胆量,他大着胆子,忽然问:“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
前面的人熟练躲避过几个喝醉的行人,答非所问:“那东西没用。”
程声“嘁”了一声,说:“怎么没用?好处多着呢,比如那个建材店的小姑娘,她喜欢你。”
这话对才见过两次的人来说极出格,但才见过两次的人便搂搂抱抱在一辆摩托车上,也不是什么安分事,张沉显然也被这样的氛围影响了,难得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
“嘿,你瞎说!老实点儿,你是装不知道吧。”程声腾出一只手敲了敲前面人的肩膀,大言不惭:“真有人看不出别人喜欢自己?瞎子聋子都能凭别的知觉知道别人喜欢自己。”
程声说的有道理,张沉也承认,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不知道何为喜欢,就更不能高高在上地说别人喜欢自己,于是只能无奈地答:“你觉得是就是吧。”
又是这句话,和载他来云城那个劲儿劲儿的司机师傅一模一样,是不是没几个钱的人都爱说这种随便话?当然程声没把这话讲出口,只是在张沉背后放大了音量,突然说:“你知道大家管你们这种人叫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