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申时行上疏以后,尚书杨巍,又请将丁此吕贬斥,顿时闹动言官,统说时行与巍,蔽塞言路。御史王植、江东之交章弹劾两人,神宗为罢高启愚,留丁此吕。于是申、杨两大臣,抗疏求去。大学士余有丁,上言殿阁大臣,关系国体,不应为一此吕,遂退申、杨。许国尤不胜愤懑,亦专疏乞休。神宗乃将此吕外调。王植、江东之始终不服,遂力推前掌院学士王锡爵,可任阁务。锡爵曾积忤居正,谢职家居。见七十三回。至是因台官交推,重复起用,晋授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又因日讲官王家屏,敷奏诚挚,由神宗特拔,命为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两人相继入阁,言官只望锡爵得权,抵制时行,不防锡爵却与时行和好,互为倚助,遂令全台御史,大失所望。万历十四年正月,郑妃生下一子,取名常洵,神宗即晋封郑妃为贵妃。大学士申时行等,以皇长子常洛,年已五岁,生母恭妃,未闻加封,乃郑妃甫生皇子,即晋封册,显见得郑妃专宠,将来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遂上疏请册立东宫。时行初意,原是不错。疏中有云:
臣等闻早建太子,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自元子诞生,五年于兹矣,即今麟趾螽斯,方兴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兹。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岁,孝宗以六岁,武宗以一岁,成宪具在。惟陛下以今春月吉,敕下礼部早建储位,以慰亿兆人之望,则不胜幸甚!
神宗览疏毕,即援笔批答道:“元子婴弱,少待二三年,册立未迟。”批旨发下,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及吏部员外郎沈璟,复抗疏奏道:
窃闻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神宗第二子常溆,生一岁而殇。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请收回成命,先封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礼既不违,情亦不废。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具矣。
这疏一上,神宗瞧了数语,便抛掷地上,勃然道:“册封贵妃,岂为立储起见?科臣等怎得妄言谤朕呢!”当下特降手敕道:“郑贵妃侍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着降处极边,沈璟亦降级外调,饬阁臣知之!”申时行、王锡爵等,接奉此敕,又入朝面请,拟减轻姜应麟罪名。神宗怫然道:“朕将他降处,并非为了册封,只恨他无故推测,疑朕废长立幼。我朝立储,自有成宪,若以私意坏公论,朕亦不敢出此。”既不敢以私废公,何不径立皇长子。申时行等唯唯而出,遂谪应麟为广昌典史,沈璟亦降级外调。既而刑部主事孙如法,又上言“恭妃生子五年,未得晋封,郑妃一生皇子,即册贵妃,无怪中外动疑”云云。神宗复动恼起来,立谪为朝阳典史。御史孙维城、杨绍程等,续请立储,统行夺俸。礼部侍郎沈鲤,再上书请并封恭妃,神宗实不耐烦,复召申时行入问道:“朕意并不欲废长立幼,何故奏议纷纷,屡来絮聒?”时行道:“陛下立心公正,臣所深佩,现请明诏待期立储,自当加封恭妃,此后诸臣建言,止及所司职掌,不得越俎妄渎,那时人言自渐息了。”时行此言,未免迎含意旨,与初意不符。神宗点首,遂命时行拟旨颁发。为了这事,言官愈加激烈,你上一疏,我奏一本,统是指斥宫闱,攻击执政。神宗置诸不理,所有臣工奏疏,都掷诸败字簏中。会郑贵妃父郑承宪,为父请封,神宗欲援中宫父永年伯王祎故例,拟封伯爵。礼部以历代贵妃,向无祖考封伯的故事,不便破例,乃只给坟价银五百两。
小子阅明朝稗史,载有郑贵妃遗事一则:据言贵妃父承宪,家甚贫苦,曾将女许某孝廉为妾,临别时,fù_nǚ相对,不胜悲恸。某孝廉素来长厚,看这情形,大为不忍,情愿却还,不责原聘。郑女感激万分,脱下只履,赠与孝廉,誓图后报。已而入宫,大得宠幸,虽是贵贱有别,终究是个侧室。追怀前情,耿耿未忘。不意孝廉名字,竟致失记,只有一履尚存,特命小太监向市求售,索值若干。过了一年,无人顾问,不过都下却传为异闻。某孝廉得着消息,乃袖履入都,访得小太监售履处,出履相证,果然凑合。小太监遂问明姓氏,留住寓中,立刻报知郑贵妃。贵妃泣诉神宗,备言前事,并云:“妾非某孝廉,哪得服侍陛下?”算是知恩报恩。神宗为之动容,遂令小太监通知某孝廉,令他谒选,即拔为县令,不数年任至盐运使。这也是一种轶闻,小子随笔录述,作为看官趣谈,此外无庸细叙。
单说郑贵妃既身膺殊宠,又生了一个麟儿,意中所望,无非是子得立储,他日可做太后,便与李太后的境遇相同。有时宫闱侍宴,及枕席言欢,免不得要求神宗,请立己子常洵为太子。这也是妇人常态。神宗恩爱缠绵,不敢忤逆贵妃,用不敢忤逆四字甚妙。自然含糊答应。到出了西宫,又想到废长立幼,终违公例,因此左右为难,只好将立储一事,暂行搁起。偏偏礼科都给事王三馀,御史何倬、钟化民、王慎德,又接连奏请立储。还有山西道御史除登云,更劾及郑宗宪骄横罪状。神宗看了这种奏折,只瞧到两三行,便已抛去,一字儿不加批答。独李太后闻了这事,不以为然。一日,值神宗侍膳,太后问道:“朝廷屡请立储,你为什么不立皇长子?”神宗道:“他是个都人子,不便册立。”太后怒道:“你难道不是都人子么?”说毕,投箸欲起。神宗慌忙跪伏,直至太后怒气渐平,方才起立。原来内廷当日,统呼宫人为都人,李太后亦由宫人得宠,因有是言。神宗出了慈宁宫,转入坤宁宫,与王皇后谈及立储事,王皇后亦为婉劝。后性端淑,善事两宫太后,就是郑贵妃宠冠后宫,后亦决不与较。所以神宗对于皇后,仍没有纤芥微嫌。此次皇后援经相劝,神宗亦颇为感动。
待至万历十八年正月,皇长子年已九岁,神宗亲御毓德宫,召见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商议立储事宜。申时行等自然援立嫡以长四字,敷奏帝前。神宗道:“朕无嫡子,长幼自有次序,朕岂有不知之理?但长子犹弱,是以稍迟。”时行等复请道:“元子年已九龄,蒙养豫教,正在今日。”神宗点头称善。时行等叩首而退,甫出宫门,忽有司礼监追止道:“皇上已饬宣皇子入宫,与先生们一见。”时行等乃再返入宫。皇长子皇三子次第到来,神宗召过皇长子,在御榻右面,向明正立,并问时行等道:“卿等看此子状貌如何?”时行等仰瞻片刻,齐声奏道:“皇长子龙姿凤表,岐嶷非凡,仰见皇上仁足昌后呢。”神宗欣然道:“这是祖宗德泽,圣母恩庇,朕何敢当此言?”时行道:“皇长子春秋渐长,理应读书。”王锡爵亦道:“皇上前正位东宫,时方六龄,即已读书,皇长子读书已晚呢。”神宗道:“朕五岁便能读书。”说着时,复指皇三子道:“是儿亦五岁了,尚不能离乳母。”乃手引皇长子至膝前,抚摩叹惜。时行等复叩头奏道:“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畀他成器?”神宗道:“朕知道了。”
时行等方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