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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台唱戏(一)

“既然是开政事堂会议,在座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拎清楚了再进来,拎不清,就站在那儿多敲敲上头的黑字。”陆重霜扬起手臂,朝远处的绢帛遥遥一指,语态显然缓和许多。“来人,将地上的奏议捡起来读一读,让他们听听里头都写了什么。”

葶花听闻,趋步上前拾起,继而展开书卷。

“这么长的文章,也就写了叁件事。”陆重霜摆手,示意葶花。“第一件——”

葶花接:“供养老母,为天下孝女表率。”

“其二——”

“善待姊妹弟兄,手足相残者人人得而诛之。”

“其叁——”

“爱护百姓,莫使差役徒增困扰。”

两人一声落下另一声响起,说完了这封奏议中的叁件事,声音不大,却砸在每个人的心中。这叁件,件件与新帝钦定的方向背道而行,尤其是善待姊妹弟兄,简直是指着当今圣上的鼻子骂。

“这封奏疏究竟是哪位才女所写,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陆重霜轻笑,“以后上书,

记得在心里好好琢磨一下。”

话音方落,殿下群臣的目光皆暗暗地投向心中所想的对象,一时间,她们的眼神恰如夜里唧唧叫的老鼠,鬼祟地在其余人身上流转。

女帝勃然大怒,却未点出那人的姓名,反倒是让听训的臣子们彼此猜疑,想着早早找出那没眼色的东西早早划清界限。

陆重霜再次长长舒出一口气,道:“于宰相,既然先帝迁洛阳这事儿你意见这么大,朕就命你去办了。”

于雁璃显然没料到陆重霜会做此决定,也是一愣,缓过来神来时恭敬地起身行礼。“谢陛下。”

“至于大事,叁日后,朕要见到你们将决策呈上来。不懂怎么做,就以沉宰相与夏宰相两人的话为准。”不知有意无意,沉念安的名字被陆重霜放在了夏鸢前头。

沉念安连忙起身行礼,“是。”

下朝,夏鸢单独前去请见陆重霜,门外的女婢远远见她的身影,便侧身进屋通报,待到她在门前站定,女婢已然将紧闭的门打开。

有婆婆与宰相两重身份作保,皇宫内怕是没人有胆拦她在屋外。

陆重霜正在换衣。

小朝服饰与寻常起居所穿不同,下朝便要换。倘若以鸾和女帝的规矩,早中晚、吃茶用膳、赏花习字、游湖听曲,皆不相同,有时一日下来需换七八套裙衫,而贵人衣物至多浣洗两次,大多是穿后及扔,着实奢靡。

夏鸢进屋站定,隔一道占据半个屋子的花鸟屏风与层层纱帐,沉默片刻后,忽而开口:“斗胆问圣人,方才您可是在做戏。”

陆重霜轻笑道:“夏宰相何出此言。”

夏鸢笑而不语。

“夏宰相,有些事,是早早就拿定了的……是真是假,是搭台唱戏或干脆假戏真做,不重要。”陆重霜换上一身素色单衫,走出来,目光与她短短碰了下。

夏鸢探出手,刚想说什么,眼珠子朝外一转,便又忌惮地稍稍收回,在胸前行了个规矩的揖礼,“陛下辛苦了。”

“夏宰相辛苦。”陆重霜上前两步,反握住她的手。

少女的手掌微微发凉,掌心布满薄茧。

来两仪殿参加小朝的官员各自散去,沉念安家中的仆僮也算好时间将车停在皇城外。

沉念安口中连连呢喃:“我算明白了,我算明白了。”

“您这是明白什么了?”身侧一受宠的女婢扬起脑袋询问沉念安。

“你晓得你主子我没一个靠山,是凭什么安安稳稳从鸾和朝干到今日的?”沉念安莞尔一笑,和善地反问。

家奴摇头,扶着她的胳膊上车,细声细气道:“婢子愚钝。”

沉念安坐上马车,趁帘未落,食指对着鼻子,苦笑道:“哎,凭什么……就凭我啊,是老乌龟喽。”

午后骤然燥热,陆重霜预备去骆子实的住处歇会儿。

他被安置在一处幽静的居所,有单独的宽敞院落,可供猫儿戏耍,闲暇时也能侍弄花草。

从骆子实如今栖身的殿宇笔直再向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经泠公子住的地方。昔日梨树换芙蓉,如今芙蓉凋谢,人去楼空,不知这儿接下来会住进哪家公子,种哪种娇魅的花。

陆重霜嫌酷热难耐,抢走殿内牙白色的竹席,霸占最阴凉有风的一处,侧卧着吃冰酪。骆子实则苦命地跪坐一旁帮她摇扇,干看着她吃冰。殿内的侍从全当没长眼睛,进进出出,脚步比玩闹的猫儿还轻。

宫闱内,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就算她兴致起来让骆子实绕殿宇爬一圈,骆子实也难为圣命。

“陛下有心事?”骆子实摇得手肘酸痛,只得没话找话,借此偷懒。

“同你有什么干系,就你有嘴会说话,”陆重霜撑起身爬到骆子实膝头,将他跪坐的膝盖当作枕头,仰躺着,懒懒打了个哈欠。“坐好了,不许动。”

骆子实鼓嘴,敢怒不敢言。

陆重霜阖眼默然半晌,忽而又道:“你怎么晓得我有心事。”

骆子实答:“陛下进屋起便在笑,我不晓得陛下笑什么,便觉得陛下有心事了。”

“现在是笑女人虚伪,”陆重霜仍是淡淡地笑着,“女人嘛,总想要男子读些书,免得空有好面孔,实则粗鄙不堪丢人现眼,却又怕他们懂得太多,压到自己头上来。”

“陛下——”她话中有话,骆子实骤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瞪大眼睛老实听着,像只好奇的奶猫。

陆重霜睁眼看他,使劲捏了下他的脸,又道:“还笑大家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坐在两仪殿内,衣冠楚楚,放眼望去尽是绯紫……可惜嘴上吵的是天下苍生,心里争的都是自家得失。”

骆子实忖度片刻,低下日益圆润的面庞,看向陆重霜。“陛下,并非所有私心都有害于国家,只要是为国效力,臣子求名,陛下便给他们名;求利,陛下便给他们利。无所求才最可怖。”

“这还需要你教,”陆重霜咯咯直笑。“我会怕她们求名求利?我怕的是她们求权……”

骆子实静静地听。

“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百年来的道理,其中缘由为何,亲亲你可知道?”陆重霜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又玩闹地咬了下他白皙的手腕骨。“在我眼中,并非儿女情长,亦非男子天性龌龊软弱……而是权,唯有权。有生杀掠夺的权,就有一切····好比现在,又有谁敢轻慢你?”

骆子实微微蹙眉,没作声。

陆重霜把玩着他的手指,自顾自地喃喃:“可惜,有了权,谁都要防,不妨不行……哪怕文宣再懂事,长庚再忠心,一些话,都是不能说的啊。”

骆子实眼睛一亮,声音里透出甜腻的喜意。“可陛下同我说了!”

“因为你无亲无故,我想杀就杀。”陆重霜伸手,咯咯笑着又想去捏他的脸。

骆子实左闪右躲逃不过习武之人敏捷的身手,反害自己气喘吁吁,最后认命地把脸凑了过去任由她蹂躏。

“殿下如今是圣上,的确有些话不能同旧人说——陛下要想找人说话,可以到我这儿来,我绝不说出去,”骆子实不自觉攥紧手,面颊微红。

“是啊……”她看向骆子实,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微凉的手指穿过他柔顺的黑发,先前的笑意消失地无影无踪,只留一张素白冷冽的脸。

怒是假,喜亦是假,奏议是假,为天下苍生是假,唯独一个个费心的圈套是真。

她要让夏鸢忌恨沉念安,让群臣为了揪出令她不悦的上书者彼此疏远,让于雁璃不知不觉中往她的圈套里一步步钻。

这么多年,她终于爬到千万人之上的位置,没人可以夺走。

陆重霜伸了个懒腰,眉目和软下来,翻身趴在骆子实膝头,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调道了句:“是啊,天下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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