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入人家,非奸即盗。”
沉怀南轻轻一笑,“殿下亲自煮茶相迎,沉某叁生有幸。”他手拿一柄绘有青鸾追月的圆扇,在炉边徐徐扇风。身披熟麻布编织的丧服,腰间一条绿丝绦垂落在地。
五服之大功,为弟兄服丧,着九月。
陆重霜瞥他一眼,心中道一句:好一只会说话的碧鹳鸟。
她捻袖,手中的云纹银柄勺从两层的鎏金纹银盐台落进开口的鎏金刻花银葫芦,将葫芦内的香料依次舀出,撒入泛起白沫的茶汤。
佛寺初见不穿丧服,半夜叁更摸进晋王府倒晓得穿丧服了,也不晓得这份兄友弟恭的高洁劲儿演得费不费力……偏她就好这一口,着实头疼。
“说吧,拿着我的玉佩不顾宵禁前来,所为何事?”陆重霜道。
沉怀南微黄的手放下长柄扇,执起银勺,搅着风炉内的茶汤,浮沫层层。“沉某受尚书令之托,为夏公子的婚事前来。”
陆重霜微微挑眉,漆黑的双眸定神瞧了他一会儿,道:“夏鸢下的药。”
“是。”沉怀南应得痛快。
他沉默片刻,语调稍降。“尚书令的意思是……求娶一事需您独自上奏,叁拒叁迎,婚事乃成。”
陆重霜听闻,脸色顿时阴沉。
她与夏文宣如今木已成舟,于情于理,迎他过门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其中曲折在于是她与夏鸢一同上奏,还是她独自上奏。若是与夏鸢一同上奏,你情我愿,纵使圣上也无从反对。若她独自上奏,则是明摆着要拉拢夏家势力,无异于向圣上直言野心。
而夏鸢所说的叁拒叁迎,左不过是要给自己留后路,两袖一甩佯装无辜,向皇太女以及吴王表明:自己将独子许给晋王实属不得已。再加上夏鸢膝下叁女,两女皆迎了吴王派系下大臣的公子,心思昭然若揭。
陆重霜冷冷一笑。“若本王不认账,如何?”
“若您不认账,夏公子余生便要在道观辟谷修仙了。”沉怀南轻声说着,一勺一勺将茶汤舀入黑瓷盏。“花园私会,始乱终弃。此事宣扬出去,您还是陷于不义之地……殿下可不能为一口气与尚书令交恶。”
年仅四十便能坐上大楚宰相的位置……夏鸢不光是老狐狸,还是一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
“好好的,你怎么摇身一变,替夏鸢来传话了?”陆重霜接过沉怀南手中的茶盏,丝毫不见方才的怒意。
“未来都是一家人,沉某总得认识认识。”沉怀南说得轻描淡写。“何况送出去的男子,泼出去的水。待到夏公子成了殿下正君,他便跟您是一条路子上的人,以什么手段迎回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道最后,尾调带了几分笑,清癯的面庞霎时活了起来,活像一只偷到食物的狐獴。
好一个阴险狡诈的男人。
从收买晨风递送信笺,到如今勾上夏鸢,亥时入王府……还真是一环套一环地把她的心往里勾。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两边不得罪。”陆重霜浅笑着摇摇头,端起黑瓷盏,尝了尝这茶汤的滋味。
辛香提神,应是加了苏合香的缘故。
“沉某不敢。”沉怀南眉眼低垂,微微弓身。
“嘴上说着不敢,实际你什么是不敢的?”陆重霜说着,伸手将浅尝一口的茶汤从他的肩膀淋下,飞溅的水珠将他掩在衣襟下的脖颈烫得微红,腰间的绿丝绦被浸湿后显现出沉甸甸的深绿。“告诉本王,入王府后你预备同谁结盟?长庚还是夏文宣?”
沉怀南一动不动地受下,嘴边噙着一抹和煦的笑:“沉某始终都是您的人。”
一盏茶倒尽,其声恰似珠玉落银盘,大殿内点着的十五连盏金灯令相对而坐的两人的影一直铺到门前,横梁明晃晃地亮着。门外的雪粒子簌簌坠,落满庭前的石阶。
“你同长庚说了什么,竟让他点头同意放你入晋王府。”陆重霜说。
沉怀南先是一愣,继而意识到晋王已经猜到自己会拉拢她身边唯一的男宠。他悄然握拳,含笑道:“沉某说——殿下总归是要迎公子的,将来一朝称帝,后宫男子只会多不会少,内侍大人为何不趁早拉拢些自己人在身边?”
沉怀南天生长了一张能说动人的嘴,句句都能戳中长庚肺腑。
巧的是,这份小心思恰好踩中了陆重霜的意图。
夏文宣身份地位无可动摇,最怕的便是入王府后一手遮天,若是长庚愿与沉怀南联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喜欢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手段,但我可以为你破例。”陆重霜缓声道。“只要你能保持这份聪明。”
沉怀南喉结微动,仍是那派不改的笑颜。他抽开腰间的丝绦,从丧服到里衣,层层松散开来,露出消瘦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