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僧人嘴角拉平,向来温润通透的眼瞳里出现了微微的失落之色,看得燕无纠更内疚了,只知道一个劲地搓自个儿的衣角。
“你还小,莫要说这样的话。”梵行先是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低落地说,“你……若觉得贫僧烦,那等你成年,贫僧便不再与你一起。”
“我没有嫌你烦!”燕无纠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说完了又抿着嘴,嘀嘀咕咕道,“谁嫌弃你了?一天到晚念经不好好念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怪不得到现在还是个没名头的小和尚……”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粗声粗气道:“睡了睡了!”
梵行听他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步带风地往园子里去了,不像是要去睡觉的样子,也不去管他。
燕无纠一通乱走走到了园子里,这里正有一堵墙壁,把这个院子与另一个院子隔开,他心里烦躁,也不乐意去守什么规矩,见巡逻的火把过去了,便按照梵行教他的功夫招式,拔身一跳窜到墙头,轻手轻脚地翻下来,一溜烟奔湖边去了。
湖边巡逻的护卫不多,毕竟是个不与外界连同的大湖,也没有什么值守的必要,燕无纠找了一处僻静地方坐下,被白日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大石头还有些烫屁股,他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全身发热,不得不换了个姿势,改坐为蹲,像个大蛤蟆似的定在大石头上。
“你是郡主新纳的宠侍吗?”他刚蹲好没多久,一个细细的女声就从边上响了起来,差点把燕无纠从石头上吓栽进湖里。
“什么人?!”燕无纠的声音都差点变了调子。
一旁的草丛动了动,露出一个坐在里面的小姑娘来,大约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寝衣,肩头披一件嫩黄斗篷,头发别无装饰,只简单地束了起来。
夜色昏沉,看不太清她的衣着,燕无纠飞快地将她上下扫视了一遍,也不再质问她怎么吓人,笑嘻嘻地歪着头逗她:“为什么说我的郡主纳的宠……宠侍啊,我就不能是客人吗?”
那小姑娘比他还老成,直接点破:“客人住的地方才不是这边呢,这边都是那些臭不要脸想做郡主的夫君的人住的。”
燕无纠说:“你怎么这么熟悉郡主府?我叫燕无纠,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脸色缓和了一点,闭着嘴想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我叫悄悄,随阿母住在郡主府好些年了。”
“哦……”燕无纠摆出一张恍然大悟脸,“你看起来很讨厌郡主的宠侍啊,为什么对我态度这么好?”
悄悄不屑地撇了撇嘴:“郡主喜欢样貌好看礼节完备的人,你看你这幅样子,一看就是不讨郡主喜欢的,反正你这么可怜,我讨厌你做什么?”
燕无纠看看自己的样子——嗯,蛤蟆蹲,听起来的确不是郡主会喜欢的。
他也不改一个姿势,仍就着这个高度去瞧草丛里的悄悄:“我是心情不好,所以晚上出来散心,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晚出来?女孩子应该注意安全。”
因为家里有个燕多糖的缘故,燕无纠对于落单的女孩子一向很关照。
谁知道悄悄听了这话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眼神新奇地打量了一番燕无纠,好像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旷世奇景,半晌才一字一顿道:“……乳母说,男孩子在外面,才要好好保护自己呢。”
燕无纠被这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猛地想起来,南疆的风俗,好像是与中原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摸了摸脸,讪笑一下:“好吧,都注意都注意。”
这个小插曲让悄悄放松了不少,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腕,老气横秋地说:“我阿母给我安排了很多功课,我太累了,所以跑出来散散心。”
燕无纠一听功课,就想到梵行教他认字的艰苦经历,登时与有同感:“哇,你还要做功课啊,太惨了。”
他这么一说,悄悄又不高兴了,嘟起嘴巴瞪他:“我阿母给我功课是为我好,你懂什么!”
燕无纠不与她争论,哼哼两声,悄悄顿觉无趣,扯着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燕无纠瞥她一眼,见她把自己团成一团,慢吞吞地问:“喂,你冷不冷?”
悄悄发脾气:“什么喂!你这人好没礼貌!我有名字的!”
燕无纠不吱声了,悄悄发完脾气闭上嘴巴,过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说:“……冷。”
燕无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悄悄又要生气,就见燕无纠脱下了自己的外袍递过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外袍又看看燕无纠,一张清秀淡粉的小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你!你不知廉耻!你,你不守夫道!”
燕无纠:“……???”
悄悄还在巨大的心理震撼中:“……你都嫁人了,还在别的女人面前脱衣服……你!”
她应该是还想骂些更狠的话,奈何语言储备不足,脸都憋得通红也说不出别的什么骂人话。
一下子被指责为不知廉耻的燕无纠冤得要六月飞雪,他有心要发火,但对着这么个比他小的小姑娘又骂不出口,在心里狠狠喷了两句“女肖其母”后勉强压下火气,把手里的外袍往悄悄头顶一扔,硬邦邦地说:“披上。”
悄悄抓着从天而降的外袍愣了一下,脸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没有把衣服扔回去,沉默了半天问:“你是中原人?”
燕无纠懒得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个气音出来。
悄悄咬了咬嘴巴,小声咕哝:“好吧……对不起,你们中原好像和南疆不太一样,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燕无纠还是不说话,悄悄没了词,两人在黑暗里尴尬地静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两人登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方才的尴尬就都烟消云散了。
再停下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和缓了许多,悄悄就当他是一个样貌粗狂的姑娘,这么一想心中芥蒂全无,把衣服胡乱地裹在外头,伸直了发麻的腿。
“你们中原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给我讲故事总是不讲完整,说中原的人都心黑得很,女人都被欺负,阿母倒是说过不是这样的,但她忙得很,没有功夫给我讲这些。”
燕无纠挑起一边眉毛,听悄悄毫无戒心地倒出了一大堆“我和我阿母的故事”,在心里给南安郡主画上了鲜红的圈。
……从悄悄的话里来看,南安郡主可不是什么一心只在南疆呼风唤雨的女人,她对中原的关注,过于深入透彻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嘈杂一片,火把猎猎吹起,人声鼎沸,模糊地听得是在找小郡主。
悄悄一下子坐直了,回头看了两眼,整个人显而易见地绷了起来,把衣服胡乱解下来扔给燕无纠:“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聊。”
燕无纠接过衣服,假作惊讶地看一眼那些蜿蜒出来的火把:“小郡主?”
悄悄局促地动了动手:“……我叫楚凤悄,我没骗你,阿母就是叫我悄悄的。”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的新朋友显然没有在意这个,而是问道:“那我们算是朋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