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在将少主带回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在数千年时光中,魔尊常常这样将自己关在寝宫中长久不出,侍女对此习以为常,也不会擅自谈论魔尊有关的事,因此荼婴根本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小心地折下几根根部泛着浅绿的草叶,将它们对齐成一束,一口气全都塞进了嘴里用力吸吮,从中获得一点点贫瘠的水分。
这两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魔宫中的侍女对他十分恭敬,他不知道那位魔尊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竟然口口声声叫他“少主”……
少主?!
荼婴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捏着那束草茎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他不关心魔尊为什么会这样定义他的身份,也对此根本不在乎,在魔尊眼里他大概就是一个可笑的蝼蚁,为了获得一点趣味而将魔域少主的身份吊在他面前——
那个男人想看见什么呢?
他为了追逐权势而面目全非的脸?贪婪的欲求还是为了力量而渴望地匍匐在魔族脚下的怯懦骨头?
不管是什么,都做梦去吧。
荼婴动着牙齿,一点点把嘴里的草叶咬碎,便是最无害的植物也是属于魔域的,磨下的碎渣也带着魔域物种特有的凶悍锋利,将他口腔里划出了一道道细碎伤口。
荼婴不在意地将碎渣一点点吞下肚,舌尖舔了舔口腔内壁的伤,仔细地将咸腥的血咽下去。
魔域的夜晚将要到来,挟裹着浑浊驳杂魔气的沙尘暴很快就会席卷天地,他必须在沙尘暴之前找到一处能容身的洞穴,昨天早上逃出魔宫时他对外面一无所知,在沙尘暴快成型时才意识到逼近的危机,只能咬牙赌命,躲在了一处沙丘里——要么就是被沙尘暴清空沙丘吹出来摔死,要么就是被沙丘闷死,或者要是他有那么一点幸运的话,能在沙尘暴结束之前爬出沙丘,捡回一条命。
事实证明荼婴的运气真的不错。
狂卷如刀的大风削平了大半座沙丘,在距离荼婴藏身处尚有两尺之处离开了此处,让他能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庆祝自己在魔域又多活了一天。
两只高高举着螯刺的魔蝎从沙丘上翻爬过来,荼婴避让开来,努力收拢身上属于修真者的灵力。
——可惜炼气期的修者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学习,确切地说,整个修真界都没有“收敛灵力”这样的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可是这是在魔域。
两只魔蝎忽然停了下来,幽亮如镜的眼珠转了两圈,和荼婴对上了。
不等它们挥动螯刺,荼婴首先暴起,抽出腰间的短匕,灵光吞吐,带着浅青的微弱灵芒,凌空一刀削掉了两只魔蝎的头,在地上泼出黑褐的一滩粘稠血液,烧得砂砾滋滋作响。
荼婴迅速用短匕破开魔蝎的甲壳,粗暴凶悍地生生用手抓住里面微黄的肉,将它们连着经络薄膜一起从硬壳上撕扯下来,直接往嘴里送,一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准备从这里离开。
在笼罩着沉沉魔气的魔域,一星灵光就能明亮得仿佛天悬烈日,他方才的一系列动静若是放在外面,大概连修者们都不会有所察觉,但是放在魔域里,便是未开智的魔物们都能捕捉到这点灵光,然后……
——如同泥沙下涌般倾巢而出前来捕猎他。
拥有灵力的修者,是魔物们最喜爱的甘甜美食,且不说高等魔族喜欢的那些折辱人的手段,单单是被低等魔物吞噬的骸骨,一路行来,荼婴就已经看见了十数具。
他们被魔域的风沙侵蚀粉碎,埋在黑土中的骨骸只留下最为坚硬的头骨和牙齿,在永恒的黑夜里睁着空洞洞的眼眶望着深蓝的天穹。
荼婴用牙齿撕咬着坚韧的魔蝎肉,把腥味十足的血连同难咬的筋膜一同咽下去,蓬乱的头发夹带着沙土糊在脸上,连带着被咬进了嘴里。
“呸呸呸——”
头发塞在嘴里的口感很奇怪,扎得他有些想吐,发茬刺入了被先前的草渣刮出来的伤口,又有血溢出来,荼婴边跑边试图将头发吐出来,喉咙里还残留着魔蝎血肉腥臭的苦涩味道。
他生来就被荼氏捧在手心,锦衣玉食,出入仆婢成群,用饭时有侍女们将甘甜的果酒和含香的灵果奉在金盏上端上来,灵米烹饪得颗颗饱满柔软,咬在嘴里时会放出浓厚醇郁的香气。
他从不曾有这样狂奔着进食的时候,也不可能会将自己的头发混着食物咬进口中。
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荼婴将最后一截微黄的肉塞进口中,努力吞咽下去,这肉实在是不好吃,堵在喉咙口像是一团发臭的烂抹布,荼婴停下脚步,弯曲着脊背,双手按住膝盖,额头上迸出了狰狞的青筋,一双眼睛都泛上了血丝。
“呕——”
忍了又忍,荼婴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胃部翻滚着,试图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倾倒出来。
荼婴只呕了两声,就死死咬住了牙齿,单手捂住胃,将自己摔进厚厚的沙丘里,无神的眼睛望着苍茫天际。
一滴眼泪从眼角混着沙尘淌下,在脏污的脸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荼婴翻过身体,将自己蜷缩起来,在肩头的衣服上用力蹭了两下脸,大口呼吸着,呼吸急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
孤身一人身处魔域,死亡如影随形跟在他背后,此前十五年人生,他从未面对过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况。
在蓬莱岛,他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天才,是前呼后拥的荼氏未来家主,是身负盛名的意气少年郎;
而在这里,他是匍匐在沙土里挣扎着活的蝼蚁,是身无长物时刻面对着死境的凡人,是活得朝不保夕的魔物的猎物。
荼婴肩背轻微颤抖着,一边吐出嘴里随着呼吸吃进去的沙土,一边无声地流着泪。
他从不曾这样哭泣过,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而直到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说的什么要带着兄长离开荼氏都只是孩童一样幼稚的幻想,没有了那些家族给予的光环,他只是一个会在困境里哭泣的孩子。
荼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扎紧袖口,抖落鞋子里的沙土,淌下的泪已经被干燥的风吹干了,紧绷绷地干涸在脸上。
沙丘吸力很强,每一步前进都需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荼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前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座城池宏伟的黑石城墙,魔族特有的粗犷风格使那座城池有着恶龙一样狰狞的外观,粗糙的大石垒成高墙,在地上拉出数十丈黯淡的投影。
荼婴将背后的兜帽拉起来罩住头脸,他从魔宫逃出来很仓促,大约魔宫的侍卫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从里面“逃”出来,因此根本没怎么关注荼婴,而魔宫外笼罩的结界大部分是用于对付强大的外敌的,荼婴收敛了灵力后就是个凡人,身上连一点魔气都没有,轻轻松松就走出了这道屏障。
这件斗篷是他从路上遇到的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质地平平,边角已经有了风化的硬邦邦质感,连带着一个粗陋的储物袋和里面几块品质极差的灵石一起,被荼婴顺手牵羊了。
荼婴用斗篷将自己牢牢裹住,顶着渐渐鼓噪的风沙,向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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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兆轻手轻脚地出门,将两扇门扉悄悄合上,窗前的短榻上,白衣的仙尊换了一身干净的锦衣,长发披散,正阖着眼眸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