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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不要自家徒弟也罢了,总不能连孩子都不要吧
我带这孩子梳洗完毕,请乐青帮忙寻了套素白衣物给他换上,又拿出怀中的香木梳子,细细替整理那幼细光泽的长发,并从自己头上解下象牙白发带,松松在他脑后束起,挑下几缕额发,妆罢细细端详,只觉比天界人人夸赞的白鹿仙童更加标致。
总归是师父的血统好些,我喜滋滋地牵着他细嫩的小手,心里越发欢喜,又怜他遭蒙大难,如今容颜憔悴,腹中还时不时传出几声响,怕是未能完全恢复。
他忘了所有身世,我不敢轻易许名,便借师父常带的白玉笛为名,暂唤白琯。孩子轻轻应下,一路上反复念叨,似有喜意。
洛水镇位于夏国关外,是一条沟通南北水运的要道,往来客商居多,繁华程度不亚于关内城市,由于地处偏北,故民风豪迈,武馆、酒肆、赌场处处可见,时不时还能见持刀佩剑的江湖人士行走。又有许多关内派遣之官员,或常年驻扎的行商,在此处种杨柳、建别院,将关内婉约风气带入,如今南北风貌糅合一处,成为洛水镇独特景色。
我化成师父模样,在七孔明月桥上站得笔直,这是洛水镇连接码头的重要桥梁,任何人踏入此镇便能一眼见着我。而白琯则蹲在地上,百般无聊地将桥上雕的一百零八个兽头颠来倒去数了几遍,最后坐在旁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旁边有个小丫头匆匆过来,满面绯红地往我手中塞了条香帕,然后指指远处画舫,笑着匆匆离去。我以为是师父消息,急忙展开,上面却书: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画舫卷帘处,有位盛装美人正痴看我,当四目交对时,又以扇掩面,羞涩回过头去。我这才发现,桥旁已有许多行人驻足,不分男女老少,皆大胆或小心看着我和白琯。
面对美人传情,我吓得满额冷汗,连忙用衣袖掩了容貌,蹲下往白琯处缩缩。白琯却也识字,他接过香帕看了会,再瞧瞧我的脸,好奇问道:神仙姐姐,你说你师父可能是我父亲,他真长得那么好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豪道:师父当然好看,我只能化出他的形,却化不出他的神。两者虽似,差异却如云泥。
白琯困惑地看着我。
我再道:当年天妃设宴凤歌台,师父持玉笛吹了曲相思,引得仙鸾彩凤纷纷起舞,倾倒仙子无数,一时间,解忧峰芳客如云,或两两成对,或三五成群,硬生生将忘忧居门砖踩低了一半。
假的吧白琯还是不信。
回去量给你看。我想起当年趣事,嘴角不禁勾起弧度。师父喜静,给娇客们扰得烦不胜烦,每次见人来访,便匆匆拖着我去后山逃避,解忧山的山洞、湖底、树丛我们躲猫猫玩得不亦乐乎。每到最后,他总先踹我去探路,自己蹲后方不停问走了没她们走了没,确认平安后才灰头土脸地钻出来,两人笑作一团。
白琯的肚子又重重响了两声,将我从傻笑中惊醒,低头见他满脸难受模样,猛想起古书记载,赤炎山有虫名哀,为冤魂所化,雨天会钻入小儿腹中,不停鸣冤。其音似泣,其声如雷。这番描述,倒有些像眼前景象。
我心下担忧,便伸手去抚着额头,探了又探,问道:究竟是哪里不舒服腹中有无东西在动
白琯摇摇头,欲语还休,踌躇无定。
我更加担忧,所幸还记得书中对付哀虫的法子,便决定往医馆一行,为他配药驱虫。正欲动身,旁边传来男人轻佻声音:这位公子,欲往何方
闻声看去,人群中有三四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聚在一团,正冲着我嬉皮笑脸地不知说些什么,那喊话的少年生得清秀,手中扇子更是斯文,只惜掩不住通身骄横之气,让人心生不喜。
我礼貌地对他笑笑,无答话,牵着白琯欲行。
别急着走啊,那少年失了魂魄似地愣了会神,连忙上前,伸手将我拦住,不怀好意笑道:好兄弟,我与你一见投缘,不如去喝杯淡酒,好好交往交往。
我虽厌恶此人轻浮,亦不懂男人间相处之道,却也听过凡间许多人交友皆以酒为缘,便没放在心上,只是婉言谢绝。
未料,周围七八个豪奴涌上,堵住去路。少年勾上我肩膀,挤眉弄眼,在耳边呵着气道:你说话的样子真像个娘们。
走开我尖叫一声,推开这浪荡子,举掌欲打。又想起现在化作师父模样,似乎不存在被调戏问题,这番举止流于柔,连忙端出大男儿气势,挺挺膛,为师父正名:你这人眼神真差,竟将堂堂七尺男儿看做妇人真是无耻至极。
他的同伙们纷纷起哄,那少年笑着赔了个不是,手又不安分地伸过来搂住我的腰,往下去,秽语道:就连京城花魁赛天仙也不及你风流标致,莫非是投错了男胎
化身之术,不过外形变化,内在并无更改。我见他手不怀好意,心下大恐,一时也忘了女儿清白,想的是若给他着了,岂不误以为师父是太监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不准调戏我姐爹爹白琯像头小老虎似的冲上来,抓过少年的手,狠狠咬了口。
我虽觉男人调戏男人甚无道理,却怕白琯吃亏,连忙将犹在拳打脚踢的他拉过,护在身后,笑道:小儿无礼,勿挂心上。
却见白琯咬得甚狠,伤口处沁出血来,少年自觉失了颜面,愤怒地对豪奴们命令道:给我将这两个给脸不要脸的混蛋美人抓回去留待我好好。
我忍无可忍,正欲发作。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大吼,是位身着青衣,拄着拐杖的老人,带着个背包裹的小侍童,匆匆由桥的另一端赶来,然后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厉声对少年问道,你在做什么
你这老头儿,回家乖乖抱孙子,别管我们少爷闲事豪奴见有人不识相,便上前喝退老人。
这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老头气得满脸怒色,骂了一半又回过头来看看我,脸色僵了一下,收回下半截话,继续骂那少爷,好你个小兔崽子,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老爷话不能这样骂他带着的侍童见主人气狠,急忙劝道,咱们大老远从京城回来,有话好好说,别急。
哈,既然是京城回来,少爷的同伙上前帮腔,指着那老头嬉皮笑脸道:你可知道这位周少爷是什么身份他爷爷可是当朝兵部尚书正三品大员你骂他是兔崽子,就是骂他爹是兔子,骂他爷爷是兔子这辱骂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现在最好乖乖赔款道歉,否则我们告上衙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骂他爷爷是兔子老头指着自己鼻子,气得浑身发抖,手中拐杖也捏得紧了些,似乎想要动武。
豪奴们卷起袖子往前走去,准备展示男儿气概。他们僵硬在旁边的少主子,却弱弱地出声了:爷爷,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声爷爷仿若天雷劈下,纨绔子弟吓得一哄而散,豪奴们一个个腿都软了,瞬间从老虎变成了小花猫,低眉顺眼地缩在旁边不敢吱声。
老头一拐杖往少爷脑袋上砸去,口中骂道:好你个不孝的兔崽子孙子老子清清白白做官,你却顶着我官声在外头胡作非为还不如早点打死免得丢周家的脸
哎哟,老爷啊,消消气,他是您孙子,您怎可自称是老子呢这不是低了一辈吗那侍童在旁边愁眉苦脸地不停苦劝,这儿是大街上,您虽然老当益壮,但还是悠着点,闪了腰不好,给少爷一点面子,回去再教训吧
我见那少爷给打得抱头鼠窜,甚是可怜,不好再与其计较,只得将手上已抽出的三条银丝收回,免除他半个月头痛欲裂之苦,拉着白琯匆匆离去。
没想那少爷见我要走,在棍底下急得不行,抱着他爷爷的大腿哀求:爷爷你呆会再打,人都要走了,我还没问名儿呢
穿过柳巷,走过花楼,酒肆客栈,人头涌涌,处处歌声,处处酒香。
凡间的年轻女子比我还迷糊,好端端走在路上也会丢东西,穿过两条街道,我便捡了三条帕子,两个荷包,每每追上去交还失主,她们不但对我千谢万谢,还不停问我住哪里,想上门答谢。
在下不过举手之劳,姑娘就如此多礼,叫人怎当得起礼仪之邦名不虚传,我婉拒她们的好意后,越发注意言行举止,唯恐丢了天界面子。
白琯的脸色越发难看。
好不容易找到处药房,我客客气气地对药童吩咐:来百年人参三钱,冰茯苓两分,赤蟾蜍一只,金柳两条
药童傻了眼,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我急道:都是常用药物,怎会没有
药童古怪地看我两眼,跑去找掌柜大夫。
掌柜大夫眯着小眼睛,吹着胡子赶来,不客气地反问:你是来砸场子的
我不知哪里失了礼数,忙解释:不,我是来抓药给孩子治病的。
掌柜大夫问:什么病
我道:哀虫,他肚子一直在咕咕叫。你听,又响了。
白琯目瞪口呆看着我,额上流出两滴冷汗,不停拖我衣角,师父姐姐,我没病,咱们快走吧。
我柔声道:有病怎能不治莫怕药苦。
掌柜大夫沉默片刻,一本账簿砸到我脑袋上,还破口大骂:疯子快滚老子揍死你
他他好没礼貌
我愠怒,正想引经据典,辩驳一二。
白琯扑上来,死拖着我的手,半拉半扯,飞一般逃出药馆。
逃到僻静处,两人停下脚步,我见他还在紧张,不由笑道:你不要太担心,师父虽是女子,不算善战之仙,可也有些本事,寻常恶徒是讨不了便宜去的。
不是,白琯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师父姐姐,我肚子里没哀虫,我是饿了。
我大惊失色:肚子饿了会叫唤
白琯点头如捣蒜。
天界仙人都能辟谷,或以金丹仙果为食,我是玉石成仙,自幼不需进食,更不知饥荒何物偶尔吃几滴甘露或花蜜,不过是为解馋。今日方知,原来肚子饿了会叫唤
师父啊,凡间真是太奇妙了
感慨中,巷口有卖包子的老爷爷挑担子走来,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吆喝:来吃包子哎馅菜馅芝麻馅哎吃一个,顶饱肚哎吃两个,赛神仙哎
白琯眼巴巴地看着包子,不停抽动鼻子,想要又不敢开口的可怜样,让人看了就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