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闻嘉下飞机后直接回了苏老师家,因为黄一一小朋友今晚被接过去了,今天电话里没找到爸爸,所以刚刚还在闹腾。
门口的灯笼恪尽职守地亮着。
黄闻嘉进屋前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把大衣递给阿姨。一眼就看见在沙发上排排坐着的一大一小,黄一一的汤圆子小手正在给黄艾嘉送小橘子,憨态可掬。他不正经打趣道:“哟,一姐什么时候飞回来的?”他声音力度控制的极好,就他们叁听得见,这话不能让家里的老人听到,不然得批没大没小,长幼没顺。
黄一一的小腿还够不着地上,看见黄闻嘉只能像小鸭子一样打水扑腾,奶音带着北味儿:“爸爸爸爸。”
黄闻嘉看着黄一一手里还有一瓣橘子,也要讨一块:“给爸爸喂一个吧。”
小孩子从不吝啬自己的爱,喜怒哀乐在他们身上,都是平等的。他们只认熟悉感。
“好甜。”黄闻嘉的眼里和嘴里都是溺爱,手指头转着小羊角辫,小孩子哪里都软,头发都有丝绸的质感。
转脸又问黄艾嘉:“你给她吃了多少?”
“放心吧,就两。”伸手拿纸巾帮小姑娘的肉脸上的果汁,顺手抱起坐在自己膝盖上,她撑着小朋友的身子,商量口吻道:“今天不吃了好不好?我们去洗香香睡觉觉,要是大爷爷大奶奶等下回来看到你还没睡觉,就要讨爸爸和姑姑了。”
黄闻嘉刚刚一直半蹲在地上,起身摸了摸正在对着黄艾嘉疯狂示好的脑袋,她的小肉手正在作揖着,顽皮起来。
“长大了使劲谢谢你一姐。”
听到黄闻嘉一使唤,黄一一小手摆得更起劲。
黄闻嘉问黄艾嘉:“姥爷在书房吗?”
“在,你应该先去招呼老人家。”黄艾嘉手指着靠进后院的书房,后院的玻璃窗上帖着“福”字窗花。
姥爷虽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就说执笔落字这事儿,还是稳中带遒劲的,黄闻嘉小时候在练字上,自是挨过他不少板子。老伴离开十年又一,偶尔也会睹物思人,讲点糊涂话。黄家祖根镐城,其实黄闻嘉亲爸那边也是,姥爷每年春天都会去疗养个一两月。
成弈那年春天说五一计划去镐城博物馆,黄闻嘉正当有空,周末抽了个空带她去看了半天,可能是整个观展的最后一个部分,也有可能是四个小时新鲜感的疯狂输入,最后两人在幽幽的壁画馆中,站了良久,都没说话。结束后黄闻嘉带着她一起去看了他姥爷。车子还没进院门,成弈就确定,原来网上扒的都是真的。她在车里等着黄闻嘉出来时,只想着,自己有大把春光,但这人春光满园,四季常青。
“姥爷。”黄闻嘉敲了敲门,屋里沧桑又有劲的允许,他提着一壶安神茶进去。
屋里的暖气足,姥爷穿着灰色衬衫,还套着米色羊绒马甲,一看就是多年前就贴上的装备了。他左脸下颚处有一道深陷的疤纹,已经是一团死肉了,却嶙峋盘踞着,眉发早就不可遏转地生出了银丝,随便耷下的眼袋处横生着老年斑,但是镜片后的那双眼,梁处的驼峰,即使黄闻嘉叁十过半,撞上了也是敬畏出一身冷汗。
黄闻嘉的小驼峰遗传于他妈,他妈的小驼峰遗传于姥爷,黄闻嘉传到黄一一那里,就断了。
姥爷扶着眼镜框,看着他还拎着壶茶,落下最后一笔收尾,笔搁在台上,招手,“过来看看,还成不?”
没人能挡住岁月的光顾,鲜衣怒马的少年终究会视一切岁月静好。姥爷的口中包着风,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像小孩子邀功时候的认同感。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黄闻嘉在旁看着字,一个一个地读出来,眉头也跟着锁起来。
黄闻嘉帮着把剩下的纸张理顺,“姥爷怎么想着写《过香积寺》了?”
“今天写的怎么样?”姥爷提着水杯喝安神茶,“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这句也好。”
“是挺好。”黄闻嘉把字画往边上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更好。”
窗外吊着的红灯笼照着黄闻嘉的身子,他不语。
他只想到成弈有一次给他讲王维,她说,超脱是超脱,超脱过了,感觉是假超脱,读者就要被超脱了。
他倒是被成弈的“被超脱”逗笑,又问她为什么。她说王维呀,本来就出自名门望族,又年少成名,春风得意,同是遇到安史之乱,重新就业也有名流贵族相助。所以,你说他还要啥自行车?他的超脱和李杜大相径庭,是后人把字面的意思理解得过于透彻了。坐在乡京别墅写田园诗,搞笑了吧?手里有黄金和手里赖糟糠,两个阶层,怎么比?
再问她,以后老了想干什么。她咬着笔头突然傻笑,在小学门口卖炸串,火腿肠要外酥内软,鱼排要软糯的才好,豆干要夹够葱花和香菜,至于土豆嘛,一定要脆。我觉得素菜就一块钱,肉的看原料定价,反正现在小学生零花钱都多,小学生钱好赚。
问她为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丸子头,一脸正经说,做小孩子的生意,脑子不费力。所以年轻时候要多挣点,老了卖炸串还得有钱住养老院。
不生小孩吗。生啊,可是小孩一定会离开自己的。
那想找什么样的人陪你。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成弈谈关于伴侣的话题,小朋友倒是没躲闪,变着王维那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开口就是,入骨是你,相思也是你。
姥爷问:“为什么这句更好?”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底哪里好?黄闻嘉双手背身后:“一切都顺其自然。”
姥爷关了台灯,背着手走开,黄闻嘉帮他披上外套,“急不得,闻嘉。”
“得,姥爷,记着呢。”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姥爷这辈子,愧对黄闻嘉的根源,还要从黄闻嘉的母亲,黄谦芝说起。
黄谦芝这辈子就结了一次婚,只持续了八年,准确言,就五年。最后是她主动断开后生。那年头还流行着把至死不渝的婚姻比喻成“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年头的闹掰的婚姻里还不流行说“我在爱里受不了洁癖”,就那一年,除夕和西方的情人节撞在了一天。
她十六岁的时候学生照上,也是穿过朴素衬衫的姑娘,只有弯弯秀气的野生眉,勾着一对冷漠又清高的眸子,齐肩的短发把脸型修衬的刚好,扑出泛黄照片的都是孤傲感。除夕夜那晚,她在周家的院里,双手插在黑色收腰带的羊绒大衣兜里,里面紧贴着白色的高领毛衣,下身穿着一条齐膝的咖啡色半身裙。眉毛描的及其炭黑,眉尾收的干脆利落,珍珠一般的耳垂上,挂着两只中号金色圆耳环,她的秀发和留影最后一年的红姑一样,浓厚、自由、妩媚又风情。
她右手撩起额头的发,洒脱全在这手指穿过发丝的动作中。对着正对面的周正仁说:“过完年,咋俩就把事情给办了。我不碍着你,你也不搁着我,大家就当萍水相逢。不过,我要仔仔抚养权。”
周正仁动身走到廊边,黄谦芝跟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