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喜欢用图片定格美好,有人喜欢用动态记录生命。
身边的汽车、行人、树木,乃至高楼,一帧一帧的被成弈甩在后面,又一帧又一帧的延绵在视野里。
黄闻嘉在副驾驶上,想到五天前成弈、婷婷、桃桃叁人的对话。
桃桃问成弈,下周末她会加班吗?
成弈说,会,周六要值班,有什么事情吗?
桃桃蔫了不语,婷婷帮忙问,那周天行不行,去看科技馆的电影主题展。
成弈点了点方向盘,可以的,现在就预约吧。
婷婷说,如果每天脑子里不跟着年轻人装一样的东西,迟早会在讲台前丧失话语权。
成弈笑她,怎么,怕自己提前透支烧坏了?
婷婷抱怨,那倒不是。
成弈问她,怎么讲?年轻老师传播教学方式在新颖,在应试教育里也不能和资质两字论比。
婷婷说,正因为方式方法新颖无比,所以现在的学生聪明归聪明,懒惰也是更懒惰了。
成弈耐心解释,人的天性就是懒惰的,多感官接受信息一定会比单一感官接受信息来的更有优势。视频是合集文字、图片、声音多维一体的方式,能从多角度激发感官,更有高效传递信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又补充道,回到过去,你信守文字的力量,无可厚非;但当下,必要时候,动态表达本是更胜一筹的。
黄闻嘉看着驾驶座上的成弈,她的侧颜淌不进循环奔腾的灯光里,每一处细胞都在沸腾的海水里,被推着拍打礁石,死死地镶嵌进不知深度的岩层黑孔里。
海岸相隔,人漾心离。
在十分钟之前,她报了警,你好,针对xx视频直播平台中的家暴受害者,是滨江花园0115处住户刘婷,麻烦请尽快到现场。我是报案人成弈,身份证是
在十五分钟前,她打电话给桃桃,你一个人在家吗,桃桃回复她,没有呀,爸爸妈妈在楼上房间里商量事情。成弈又问她,你在干嘛呢?桃桃吞吞吐吐,练琴偷懒中。
在二十五分钟前,他们一起看了被平台强制掐断的家暴直播,又在朋友圈的传播中,看了完整的录播。
弹幕是这样不断升起的:
“这女人是叁中语文教师刘婷婷吧?这也太惨了吧!她是我高中语文老师啊!她老公下手这么狠?着肯定不是第一次,刘老师连嘴巴都不张一下。我记得,他们挺恩爱来着?男的是不是喝醉了?”
“这男的是我领导,现在不想承认我是他员工了!有一说一,穿的这么周正,完全看不出来是要家暴的人。”
“滨江路x银行分行行长李扬。”
“赶紧投诉平台,中断直播!那些这个时候还刷礼物的,几个意思?认识的为什不报警?大家能不能保护受害者隐私。家暴男biss!”
“好好的一场教学直播竟然变成一场家暴直播?exo?”
成弈手搭在嘴巴,黄闻嘉听到了她翕张的嘴唇缝里发出的呼吸声。
比无声电影来的更恐怖,“救我”的声音,明明跟渺茫地跟窗外湖上的冷凄凄的月光一般,却死死地钻进耳朵里,像是渗进每一根毛细血管里,连脚趾间也跟着蜷缩、吃紧、发麻。李扬在说什么污言秽语,他的嘴撕裂、放大、又自我肆意妄为的失去着形状,鬼知道这张嘴在白天将二十四字真言如何滔滔不竭般的变换演奏。
大人们的争吵,都能吞噬在楼下桃桃练习的《童年异国他乡》中。
婷婷,咬着嘴唇发紫,她像一个没有铠甲的勇士,用手护着自己的头和脸,大概是为了护住白天为人师表的尊严,不,更多是提醒自己清醒一点,如何体面走出这场困了自己将近一个季度的罪梦。她佝偻着身躯,身上薄薄的衣衫,护着体面,她很纤薄,一个连一米六都不到的女子,一蜷缩,就能被塞进行李箱,带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她本应该是一只惊弓之鸟,却只做勇士,在紧要关头,还能直面自己的失意,把自己推给世界坦白,今后的人生会在同情、怜悯、指指点点中,一往如前。
李扬,这么多年的理科思维,上位中还没留下一丝把柄,知道避重就轻原则。那一副涨红的脸,像戏剧里火焰山顶飘忽不定的、又漫漫欲坠的热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气不是忘忧,只是为了给李扬这种迷幻在假象中的人,壮胆变得更像想象中能被欲望支配的自己,仅此而已。他那张年轻时候被纸币抹上老茧的手,蛮横地卡在天鹅颈上,玩弄着生命又大发慈悲,他能如此简单就掌握命运的关键,一来循环,竟滋生出一种成就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个客户送上来的皮带,在空中被舒展,怙恶不悛,撞在床头的法式小柱子上,反射弹到目标肢体上,像一只攻击十足的眼镜蛇。皮和革碰撞,留下细细麻麻密密合合的缩影,像什么?李扬说,像我爱过你留下的证据。
这个场景里,淡金色的印花墙纸,白色的法式家具,床柜前花瓶里插着今日换上的芍药,水晶吊灯发出的光,华丽又空虚。他们在十叁年前的婚纱照前,把悲剧重蹈覆辙地上演。
如李扬说,这一切都是我和你,爱过的证据。
平日里人烟稀至的小复式楼今夜通火灯明,小铁门前更是络绎不绝,门口吊着福字牌子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又悠悠转。屋里,桃桃的钢琴还没来得及盖上,黑白间隔,今晚应该弹错了不止一个键。
“走吧,收拾一下生活用品,等下做了笔录去我家。”
成弈抱起小女孩,她的骨骼正在朝着青少年逼近,这样子的生长,让日子每一天都走的好急。她的腿挂在成弈的腰间,双手环在脖子上,脸死死的埋她的肩上。耳边落下的发丝,溜在眼角,落下热热的濡湿。
黄闻嘉低声她,我抱你好吗?你彤彤姐姐吃力了。
桃桃一开始烟气的哭声拒绝了,后又立马在成弈的肩上点着头。
一家叁口前前后后被警察带出门,大概是这落门户,至今最高光的时刻了。
桃桃坐在蓝色的椅子上,成弈挨着她旁边,黄闻嘉站在她俩身后。小孩的眼睛哭的跟桃核一般,甚至整张脸开始皱皱巴巴了。对面警察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也就在桃桃的抖索回答中,“不知道”和“没有”来回输入着。
回程路上,黄闻嘉开车,成弈在后座照顾受惊的桃桃。
“什么时候领成绩单啊?”她从公安局出来,在门口的便利店给她买了热牛奶和叁明治。
桃桃不语,只是咬着吸管喝着牛奶,她其实累了,但是不想自己闭眼就看见警察入门,父母从楼上被带下时的狼狈不堪,支离破碎的场面。
“你要是不讲,没人帮你处理这个事情,你今后在学校里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成弈看着桃桃又滚下两行热泪,连鼻涕都混为一体,马上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自己也要快哭出来。
黄闻嘉透过后视镜,看正在被成弈擦脸的桃桃,耐心柔软问道:“牛奶还热吗?”
小女孩在白牙在吸管上留下的痕迹,好比折起的命运,可怕的是,塑料也是有记忆的。她把手递给成弈,问两个大人:“会离婚吗?”
成弈抽了湿纸巾帮她擦去掌心的汗水,一种全新的清爽感,握在桃桃手中,“会吧。”
“我接受妈妈选择的结果。”
“她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