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都懒得看廊下跪倒的那批人,车霆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转首笑问
:「不知丁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听闻今日城里来了一队朵颜使节,不知消息属实否?」
车霆眼中微不可觉的闪过一丝精光,点头笑道:「不错,丁大人不愧出身
缇骑,好灵通的消息。」
「不过府中下人凑巧碰到而已,下官已是闲散之人,如何还能征调锦衣密
探。」丁二爷难得说句实话。
车霆轻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下官只是好奇,朵颜进贡之期未到,何以会在此时入关,不知军门能否
为下官解惑。」丁寿偷眼打量车霆神色。
「按常例本不该此时,不过朵颜部近日发生了些变故……」车霆对着面含
探询之色的丁寿微微一笑,道:「朵颜都督阿尔乞蛮病逝,其子花当继位,遣
其子革儿孛罗进京请封。」
阿尔乞蛮到底还没熬过去,丁寿轻叹一声:「人走茶凉啊,如此大事,京
中竟未有传文于我。」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间多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丁佥事何必为此事郁
结于心。」车霆意味深长地看了丁寿一眼。
「谢军门开解。」丁寿欠身谢过,「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丁大人请讲。」
「下官想一见朵颜使节,望大人允准。」
车霆皱眉道:「塞外野人,吝缘教化,大人何必纡尊相见?」
「下官喜好宝马良驹,听闻朵颜此来带有数百良马,想求得一匹坐骑。」
「既然丁大人有此雅兴,老夫岂能拂逆,这便手书谕令,着人陪同前往。」车霆大度言道。
「谢过军门。」丁寿躬身施礼。
眼见丁寿拿着手令出了府门,车霆冷笑一声:「来人——」
「老杜,这革儿孛罗为人如何,你可晓得?」瞧着前面引路的巡抚衙门书
吏,丁寿悄声问身后的杜星野。
杜星野低声道:「大人,革儿孛罗为花当长子,是其嫡妻以克所生,其为
人勇猛胆大,与花当爱妾把罕所生三子把儿孙同为花当所爱。」
「胆大?」丁寿嘴角微微扬起。
「杜爷真是见多识广,兄弟佩服。」一旁钱宁凑趣说道。
「不过在漠南呆的年头多些,不值一提。」出身江湖的杜星野颇为不齿钱
宁官场拍马逢迎那一套,淡淡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至驿馆,书吏上前递交手令,门前把守的官兵将众人领
进院内。
好端端的一间驿馆此时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院内树了箭靶,几个穿着
皮袍的蒙古人在比试射箭,另有几名赤膊汉子在院内刷洗马匹,廊下还架起了
篝火,几只肥羊被烤得滋滋冒油,满院子的羊膻马尿味道。
皱着眉头,丁寿伸出食指放在唇上,还是挡不住鼻腔内吸进那股子生鲜味
儿,那帮子蒙古人也各忙各的,没有一人过来搭理他们。
书吏匆匆进了房间,不多时就听到里面传来破锣般的喊声,「不过是进贡
请封,哪里有这许多麻烦事,成天见这个见哪个的,叫那个什么鸟佥事滚出去!!!」
里面衙门书吏不住劝道「将军息怒,息怒。」
房门咣当一声打开,只见一个粗壮的蒙古汉子叉腰立在门内,一指丁寿等
人道:「将这些人撵出去。」
院内的蒙古人立时就围了过来,一个赤膊的蒙古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来
推搡丁寿。
杜星野喝声「大胆」,一手叼住对方手腕,伸腿在大汉踝骨处一点,顺势
一扯,那铁塔般的汉子登时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咚的一声轰然落地,院子似
乎都晃了一晃。
其他几个蒙古汉子一愣,齐齐嚎叫着冲了上来。
丁寿嘱咐声「别伤了人命」,就若无其事地闪到了一边。
「属下明白。」杜星野应道,也不出兵刃,只用小巧擒拿手法与这些汉子
你来我往的扭打起来。
只听咚咚倒地声不断,一个摔倒爬起,又一个被扔到地上,这些蒙古汉子
皮糙肉厚,自幼在草原上摔跤长大,倒是不虞有伤,可这样下来面子却有些挂
不住了。
那几个持箭的蒙古人中有一个已是怒火满腔,张弓搭箭对准杜星野,大喝
道:「汉人看箭。」
蒙人纯朴实诚,虽恨杜星野折辱族人,放箭时还是先出言提醒,哪知箭在
半空,当啷一声被另一只羽箭撞开,无力坠地。
几人看去,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汉人手持一把蒙弓正看向这里。
以箭破箭,必是擅射好手,朵颜这几名射手好胜之心大起,取箭搭弓,向
着那人射去。
钱宁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如满月,嗖嗖嗖连珠箭发,又快又准,将对方射
出之箭俱都打下,未等对方反应,换手持弓,又是数只连珠箭射出。
朵颜几名弓箭手见眼前寒光闪动,大惊失色,未及反应,笃笃笃几声连响
,每人脚前地上都插入了一支羽箭。
立在房前的革儿孛罗见手下人比武射箭都不是汉人对手,还未进京便颜面
大失,还如何讨封,心中怒火大盛,取过自己的铁背硬弓,拈弓搭箭,虎吼一
声:「你也吃某家一箭。」
箭如流星,带着一溜乌光直奔钱宁而去。
钱宁听得破空声响,想要闪避却是不及,只见眼前一花,丁寿已挡在他的
身前。
丁寿伸出食中二指紧扣箭杆,两指一振,二尺九寸的长杆羽箭倒飞而回,
其势不亚来时,革儿孛罗瞳孔一缩,二寸八分的三棱镔铁箭头已没入身旁门框
,眼前只有那羽箭雕翎微微颤动。
惊魂稍定,革儿孛罗怒视丁寿,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丁寿含笑回视,毫无
惧意,二人对视半晌,忽地同时哈哈大笑……
夜已深,人欢歌。
一众锦衣卫与朵颜卫的蒙古人勾肩搭背,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肉是正宗蒙古烤全羊,酒是宣府佳酿「刘伶醉」,吃喝兴起,你哼一段蒙
古歌谣,他唱上一段梆子腔,反正唱的什么互相也听不懂,傻笑着继续灌酒。
一个空酒坛骨碌碌滚到一边,革儿孛罗高举拇指,大着舌头道:「好汉子
,不愧是大皇帝陛下的亲军,都是巴特尔。」
「将军才是大草原上的雄鹰,将来兀良哈定会在将军带领下威压各部,称
霸草原。」
丁寿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喷着,把个草原汉子吹得忽悠忽悠的,革儿孛罗
哈哈大笑道:「说得没错,此番讨封若是阿爸原封袭职,将来定会将部落交于
我手,什么巴图孟克、亦不剌太师,定要让他们臣服于我大兀良哈。」
丁寿故作惊讶,道:「将军想为花当大人讨都督官职?可按照朝廷惯例一
向是降等袭职啊?」
「此间巡抚托信与某,说只要多送良马,他自会请人在朝中为朵颜说好话
,请大皇帝陛下恩准袭封。」革儿孛罗打了个酒嗝道。
「那信可在?借某一观。」丁寿急声道。
他这番急切的模样引起了革儿孛罗警觉,按住腰间道:「你看它作什么?」
丁寿自知失态,故作平淡地笑道:「没什么,只是陛下对前年朵颜破关之
事甚为恼怒,仅靠给陛下多送几匹好马,怕是将军难以如愿。」
革儿孛罗摇头道:「马不是给大皇帝陛下的,这次进贡好马不过一百匹,
另外两百匹是送给车巡抚的。」说完革儿孛罗颇有几分心疼样子,道:「都是
兀良哈各部草原精选的好马。」
「送?难道这车大人空手收礼,就没给个信物凭据么?」丁寿追问道。
革儿孛罗疑惑地摇了摇头,让二爷好不失望。
丁寿低头思索了一番,抬首笑道:「这么说这些好马都是朵颜各部拼凑而
出,并非将军独有,那这讨封之功怕是难以独占了。」
「为何不能?谁说的?老子劈了他。」革儿孛罗激动地站了起来,口中说
得厉害,却也心中打鼓,难免有几分色厉内荏。
「将军稍安勿躁,在下另有一大功相赠。」丁寿神秘一笑:「必保将军如
愿以偿。」
「真的?」革儿孛罗瞪大了眼睛,热切问道:「什么功劳?」
「边市。」
「边市?」革儿孛罗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朵颜三卫边市皆设在辽东,广宁、开平等市近泰宁、褔余,而远朵颜,
边民交易实为不便,况且……」丁寿顿了一顿,轻笑道:「如今镇守开原的参
将乃是崔鉴,不知朵颜诸部可敢大胆前往广顺关边市?」
革儿孛罗一声冷哼,将酒碗摔个粉碎,丁寿这话勾起了他心中的一番旧恨
,弘治十二年朵颜诸部三百余人前往互市,被辽东总兵李杲与巡抚张玉、镇守
太监任良合谋,于宴席间伏兵尽杀,并报称三卫入寇,官军大捷,后经弘治皇
帝查实,将张玉等人免职,那时候率兵带头操刀的就是这位出身辽阳崔氏将门
的崔鉴。
「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说在一个沟里摔倒,就要知
道一次教训,这些文官话有几分可信,将军该知道了吧。」丁寿老神在在地说
道。
革儿孛罗紧咬牙关,一字一字道:「马已交给了他,还能如何?」
丁寿不答,只是扯开话题道:「将军以为,若在靠近朵颜部的位置选一关
口作为边市,可能让花当大人满意?」
革儿孛罗一把握住丁寿双手,激动难以抑制:「大人此话当真?!」
巡抚衙门后堂。
车霆安坐于上,身前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正在低声禀报。
「标下安排在驿站的人回禀说,那伙锦衣卫与朵颜蒙人先是摔跤比箭,后
来又聚在一起喝酒唱曲,直到深夜。」
车霆不屑地哼了一声:「还以为他有个功名能够自重身份,没想到还是自
甘堕落,有辱斯文,这武人实不足与谋。」
那武将听了讪讪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车霆扫了他一眼,继续问道。
武将上前附在车霆耳边低声私语一阵。
车霆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夜长梦多啊,」蓦地扭身道:「桂
勇。」
「标下在。」武将躬身应命。
「马上派人持本官书信进京面见谢阁老。」
翌日,丁宅。
「朵颜的这帮人真是能吃能喝。」宿醉醒来的丁寿将敷在脸上热手巾递给
蕊儿,向身前的钱宁、杜星野二人抱怨道。
「草原上缺盐少酱的,难得进了边墙,他们岂有不逮住了机会大饱口福的
道理。」杜星野向丁寿解释道:「朵颜三卫这些内附的番人还算好的,鞑靼那
几部的百姓平日里吃不上几顿有滋味的饭菜,入关劫掠时都好似饿死鬼一般。」
「还是大人您海量,最后那帮蒙人都被喝倒了,据说今日他们出城时,有
不少人在马上还在瞌睡呢。」钱宁恭维道。
丁寿指着钱宁,笑道:「往日还真是小瞧了你,昨天给咱爷们长脸,在锦
衣卫什么时候练了左右开弓这一手功夫?」
「大人谬赞,卑职养父兄弟几个俱是女真人,自幼随他们几位习得几手箭
术,让大人见笑了。」钱宁躬身回道,面上隐有戚色,瞧来他们父子感情当是
不错。
丁寿点了点头,钱宁的身世他倒知道一些,这小子本是孤儿,被太监钱能
收养,钱能兄弟四人,俱是宪宗时宫中大珰,因钱能排行第三,时称「三钱」。
成化年间钱能镇守云南时,也是吃拿卡要,四处敛财,直到弘治三君子中
的另一位王恕巡抚云南,才杀住了钱公公的气焰,钱能对王恕又敬又怕,却无
可奈何,干脆上表保举,升王介庵到南京去执掌都察院和兵部,甩开了这尊大
神,没想到提前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数年后钱能调任南京守备,二位冤家又碰
了头,钱公公算是认了命,对王恕礼敬有加,再无恶绩传出。
进了弘治朝,这对老cp结局却是反转,王君子主持吏部「京查」、「大
计」,铁面无私,一举贬斥两千多名官员,犯了众怒,被那些文官同僚们联手
撵回了家,郁郁而终;钱能修心养性,远离纷争,弘治末年老死京师,养子钱
宁恩授了锦衣卫百户的差事。
丁二爷算是看透了这帮文官的揍性:收拾宦官勋戚越狠,你越是士林仰望
,铮铮铁骨,贬官可以让你升得更高,免职能让你复官,就算没熬到那一天,
斑斑青史上也会浓墨重彩地记上你一笔,但要是想破坏文官集团内的安定团结
,那就是叛徒内贼,不弄死你不算完。
「如今蒙人都已走了,咱们也该走下一步了。」丁二爷如今箭已上弦,容
不得摇摆不定,此番谋划车霆的消息一旦泄露,怕是车巡抚的亲友故旧绝不会
给他好过。
「什么?丁大人让老夫弹劾车震卿私开边市?」
对于主动前来拜访的丁寿,刘都堂本是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女儿外交有
了显著成效,本打算相逢一笑尽释前嫌,没成想这小子塞了这么大一口锅让他
来背。
「不错,车霆身为边臣,却连通朵颜,私下贸易,其心可诛,奈何下官赋
闲在家,不便出面,唯有请都堂大人秉公上奏,请朝廷定夺。」丁寿义正辞严
,字字铿锵。
这点破事算什么罪过,九边文武有几个没做买卖的,刘宇心中暗道,莫说
这朵颜是大明内藩,他刘至大当年巡抚大同的时候与之交易的还是未内附的蒙
古小部呢,被朝廷查到了也不过是圣心不悦,弘治皇帝申饬一番也就完了,那
个被文臣们吹出花来的三杨内阁,大学士杨荣直接把军马都拿去换钱了,朱瞻
基也没把他怎么样,要不是这几位倒霉催的赶上王振,一个个绝对活得有滋有
味善始善终。
「车霆此举虽有不妥,但毕竟是封疆重臣,若是妄起争端,怕是朝廷多事
,坏了刘公公大计。」刘宇抬出刘瑾,希望打消这个愣头青的拍脑袋主意。
「督公那里我自会去信说明,如今朵颜使团已经启程,此时上本,可有人
证相佐,还请都堂大人早下决断。」丁寿长揖言道,他如今身份尴尬,由他牵
头必会落人口实,本想着与刘宇都是一党,这又是宣大总督管辖之事,举手之
劳而已,没成想这老小子推三阻四,忒不爽快。
「兹事体大,且容老夫三思。」见丁寿还要开口,刘宇急忙又道:「这一
两日必会予丁大人一个答复。」
丁寿也不好催逼太过,低声下气地又陈述了一遍厉害,怏怏而去。
送走了这瘟神,刘都堂无力倒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原想着离开京城是非
之地,没想到又遇上了这个是非精,车震卿岂是好相与的,单就刘大夏那护短
的倔脾气,为了一个升官的侍郎尚且把马文升逼致仕了,若是弹劾他保举的巡
抚,那老家伙还不得和自己拼命,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爹爹何事费心?」一袭烟绿长裙的刘珊从后堂款步而出,见了自家老爹
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不由好奇。
刘宇心中烦闷,正好对着贴心小棉袄一阵诉苦。
刘珊黛眉轻蹙,嗔怒道:「既如此,父亲就把事情与那丁寿挑明,他若想
与车震卿斗法,去寻别人做那出头鸟,好端端地为难爹爹作甚。」
「那小子睚眦必报,为父得罪不起车霆背后的谢迁、刘大夏之辈,可也同
样得罪不起他身后倚仗的皇上与太后啊,」刘总督一声长叹:「当官难,难当
官啊!」
瞧着老父愁眉不展,刘大小姐也跟着愁肠百转,轻抚刘宇肩背,想要开解
,却无话可说。
「大人,大同有塘报到。」一名军卒堂外禀报。
刘宇此时哪有心情看那些东西,挥挥手让他下去。
刘珊命人将塘报递上,劝解道:「爹爹还是看看吧,大同也是九边重镇,
莫要误了军情。」
刘宇无奈地接过塘报,破开火漆,抽出来信一看,先是一惊,随即狂喜,
大笑着在原地转了三圈。
刘珊看得莫名其妙,忙问道:「爹爹,塘报到底是何要事?」
刘宇仰天大笑三声:「车震卿,丁寿,宣府留给你们两个折腾吧,老夫不
陪你们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