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满伊一生流离失所并无定居,沁窨苑亦算得上是她的半个家。于小魔头估摸着南霜多半为着思怀萧满伊不愿搬离沁窨苑,便遣人将他日常所需从晖雨轩又搬了些过来,毕竟有自己守着,也有放心许多。
杜年年醒来那夜因受了寒气,第二天又有些昏晕。
于桓之想着既然人已救活,探听事情的因果亦不急于一时,不如等她养好些,待自己忙完一并问了。
南霜从穆衍风的枫和苑回来已是午过。她心里憋闷,本想寻于桓之,未想找遍苑中上下,也没见他身影。
于桓之是个做事十分有效率的人,他上午处理完这些杂事,已然去外庄做交代了。
南小桃花便一人坐在廊檐前晒太阳。冬日暖阳温煦,日光却极强,耀得她眯了眼。她只手在眉骨打了个篷,朝四下望去。
窨玥池畔的小亭里有个六角石桌,曾经萧满伊说会好好练惊鸾曲,以后再石桌上舞给她看。
方才在枫和苑见着穆衍风时,南霜忽而觉着自己与穆衍风一样,对萧满伊的离去,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所以心里还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措,但不算很苦。
花月的去世让南霜明白,人若受了重创,潜意识里总会逃避一段日子,当这段时日过去,才是真正痛楚焚心的时候。
南霜觉着,无论是麻木迷惘,还是痛苦焚心,总要熬过去撑下去,做些该做的事,这样才对得起逝者。
她凝视着那张石桌,恍惚间忆起第一次在醉凤楼见到萧满伊的情景。在歌台上,她妖娆娴静,后来再见她时,却又是风风火火一般姿态。
可惜再无人跳这惊世骇俗的惊鸾曲。
思至此,南霜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她起身拍拍灰,走至院中大片空地,拾了根树枝画个大圈,又找了些白净的显眼的石子压在圆周上。
待忙完这些,南小桃花转身回房。再出来时,她已身着贴身白罗裙长水袖,青丝用一根荆钗全盘在脑后,身上再无其他挂饰。
纵使惊鸾曲再难学,天赋异禀如南霜,从小看花月跳了许多次,已然将步数姿势牢记入心。
小时候,因花月打伤了她的脚筋,南小桃花只能在念想中跳跳这惊世舞姿。
后来陶浅传她暮雪七式加之一些心法,助她的脚伤复原,而南霜却因为花月去世的阴影,再没练过惊鸾曲。
彼时她知道,这天底下,已有一个聪慧的女子继承了她娘亲的衣钵,带着一身绝技远赴天下。
惊鸾曲,不 知源何,不知师承,只知近百年前,有一个名为无清女子舞出这天魔之姿,名满天下。她亦是“舞天下”的创始人。
无清创立“舞天下”后,却立下规矩,说“惊鸾曲”的传人,每世每代仅能有一人。
因这套舞极难学,非天资聪颖,且勤奋刻苦的女子不能学之,更何况世间女子大都希望嫁位良人,安稳度日,甚少有人愿意孤注一掷地学一支舞,因而若要在这世间寻找一个“惊鸾曲”的继承人,委实是件难事。
可无清在创立“舞天下”时,便立下规矩,学会惊鸾舞姿的那人,便是倾尽一生,亦要寻得继承人,否则永世不得安宁。
所以,学了“惊鸾曲”,亦是背上流离失所的宿命。
花月是这支舞的第三位继承人,她的师父为完成使命,抛夫弃子,待年逾不惑才寻到她。等花月练就惊鸾曲,她师父也因过劳而去世了。
花月的运气好,南霜两岁时,便显出极大的天赋。若她将惊鸾曲传给南霜,自是不用浪迹天涯去寻找此舞的传人。
可若自己贪图这一世安稳,有朝一日,待女儿学成,却要面对惊鸾舞者的宿命——倾尽一世不得安稳,不得定所,流离天涯去寻找惊鸾曲的继承人。
无清立下规矩时,亦说过,“惊鸾曲”每世每代,只能传给一人,其余人不得学之。于是花月当时便下了狠心,打伤了南小桃花脚筋,让她不能跟着自己学舞。
那年,花月甚为幸运。不过几月后,“舞天下”的门前便出现了个孤儿,许是哪家不要了的孩子。舞馆的馆主将孤儿收留,在她的衣摆上找到她生辰八字和姓氏 ——萧。
萧满伊长至五六岁,还没有名字,舞馆上下都唤她“萧萧”。她脾气直,又倔强,不像旁的孩子讨人喜欢,只有花月怜她有着与南霜一般的单纯,对她甚好。
后有一日,花月在舞馆内,自己的别院中跳惊鸾曲,萧萧去寻她时,见这等惊世舞姿,一时半会儿竟痴迷了,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花月本是觉察到了萧萧的到来,她心中一丝念头闪过,便刻意放慢了舞姿,瞧见萧萧举手投足跟得正好,于是她便决定让她来做这惊鸾曲的继承人。
直至花月去世时,拉着南霜的手,还提起了“萧萧”。
那时候的南霜始知,这天底下有个女子与自己一般年纪,娘亲喜欢她如喜欢自己。
逝者已逝,生前诸多纠葛矛盾便就此作罢,南小桃花只牢牢记下娘亲的话,日后若遇见萧萧,定要对她好,即便她大自己一月,亦要对她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花月说,这是自己欠萧萧的。
南小桃花当时不懂,很久以后才明白,是萧满伊帮她承担起流离的宿命,她流离得很好,还遇见一个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南霜以为,自己终是一生也不会跳这支舞了。可今次,萧满伊的去世,令南小桃花重拾旧梦。她不想令如此美妙的舞姿失传于世。
也许她真是桃花命,男人中多知己,女人中多仇敌。不过她这一生,唯一相熟的两个女子,花月与萧满伊,对她的意义都非同小可。
许是因为这两人都是惊鸾舞者,南霜觉得只要自己舞着,她们就仍在。
黄昏异常璀璨,云霞流晖,给沁窨苑的大小景物都镶上层金边。
于桓之回苑时,却见苑内的空地上,水袖翻飞,如一轮皓月满天。他震惊地瞧着那白绸间飞舞的南小桃花,半晌唤了声:“霜儿……”
南霜闻声,连忙止住舞姿,她抹了抹额头涔涔的汗水,也打了声招呼:“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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