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得太多感叹,远处已传来鼓乐与呵斥回避之声。吴征兔子般从椅子上跳
起,急急忙忙行向府衙之外。
甫一至秦都大道,便见仪仗中青朱黑白四旗分占四角由随行护卫甲士持定,
责杖,金瓜,巨斧,长刀印得明晃晃的,簇拥着中央由持剑甲士护卫的黄旗。黄
旗之下,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羽葆幢,青方伞,青小方扇,青杂花团,
无一遗漏皆由校尉擎执,拱卫着中央太子金辂。金辂上雕龙画凤,五彩祥云,车
顶角上璎珞垂珠若流水不绝。
吴征咽了口唾沫,太子殿下仪仗出行怕是转瞬间满城皆知,这一回的动静怕
是要闹大发了。
「太子殿下仪仗到此,北城令吴征接驾」。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早早跪倒在地的吴征忙起身一路小跑至金辂前再次跪
地高声道:「臣北城令吴征,叩见殿下」。
「呵呵呵,吴大人请起」。梁玉宇背着双手穿过卷起的车帘外现身,双手后
背居高临下道:「不过小数月未见,听闻吴大人骥足再展又立奇功,孤自当前来
见一见大秦的俊才」。
暗香零落是临朝余党之事严加保密,一个字都不能透露。但擒拿贼党一案对
吴征的确是大功一件,梁玉宇所言的正指向此处,晓得的自然晓得,不晓得的也
只会太子殿下在夸赞吴征保一方平安。
「为国效死命乃微臣分内之事」。吴征起身后仍低着头道。
「吴大人过谦了」。梁玉宇下了金辂挽住吴征,十分亲昵道:「吴大人这里
没有坐的地方么?」。
「微臣该死!殿下快请入府衙」。
躲是躲不过去的,这「该死」的信息已巧妙地送了过去,梁玉宇行步间亦压
低声音道:「你呀,胆大妄为!擅离职守不说,连朝廷命官都敢当众殴打,当真
是该死!若不是孤王在父皇面前几次三番说情,你以为只是罚俸便过去了?」。
吴征心里撇了撇嘴,你要会说才是见了鬼了!只是梁玉宇卖了好不能不接,
何况擅离职守四字字字诛心,吴征可不认为说的是他缺席府衙公务一事,忙惶恐
跪下道:「殿下关爱之心,微臣无以为报」。
「嗳……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孤王一向爱才如命。吴大人出生入死擒拿贼党,
孤王做些事也是应该的」。梁玉宇一把拉起吴征道:「只是下不为例,否则孤王
也保不得你」。
大事不妙!妈的劳资无以为报都冒死喊出来了,你居然装作没听见?还下不
为例?完了完了,怕什么来什么,今日无法善了,劳资的小命不是交代在你手里,
就是交代在胡叔叔手上了。
与前的便服出行不同,这一回梁玉宇架起了仪仗便是正式前来,两人也没有
私底下谈话的机会——护卫与侍从们随在身后都已鱼贯而入。
梁玉宇大喇喇地登上北城令之位却未落座,而是随手拿起方桌上的物件把玩
观瞧:「吴大人不好文房四宝?」。
吴征桌面所用不讲究俱是普通之物,闻言羞涩笑道:「微臣只是胡乱学了些,
一笔字写得有碍观瞻,实在不敢糟蹋了好墨好纸」。
「啧,你这人便是这点不好!过谦等同于过傲,胡乱学了写便出口尽是华章,
若是认真学还得了?」。梁玉宇一挥衣袖道:「来人,将孤王平日所用文房四宝赐
给吴大人」。
学能知礼,通文则通礼,这是要教我做人了?吴征渗出一身冷汗,看来刚才
那句无以为报让太子殿下分外不满。太子仪仗,公开施恩,梁玉宇敢这么做定然
已拿捏透了圣上的心思,在北城府衙里可谓肆无忌惮。难道是圣上真的已公开让
皇子们划分势力,争夺皇位了么?。
「微臣谢殿下厚赐」。吴征定了定神,一瞬间便打定了主意:留得青山在不
愁没柴烧,今日该认怂就认怂,大不了就当众表态支持太子。反正他支持者众多,
登上大宝的概率也最大,总比彻底得罪了他来得强!五皇子那边虽说得新任的车
骑将军支持是免不了的,可刚被推上前台,加之年岁尚幼根基不深,势力与实力
都差了不止一截。辅佐太子干掉他,总比帮着五皇子去干掉太子简单许多。吴征
可不想事事都搞出地狱级难度,更不想跟太子交恶而不得不倒向五皇子,若是失
败了……。
哪天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一开心来一句:「吴爱卿啊,你当年在皇城当差都
敢擅离职守,影响极坏,朕念你屡立奇功忠君爱国,凌迟就不必了,五马分尸吧」。
到时候上哪儿哭去?。
「厚倒说不上,孤王也是略表心意」。梁玉宇微微一笑道:「以吴大人之能
为,日后自当功勋卓著,届时吴大人莫要忘了孤王便好」。
前途的许诺摆明了,赏赐的水准也端出来了,就等你表态要不要忘了太子殿
下!吴征喉结一滚,双膝跪下俯首于地正咬牙准备认了命,忽然一名太监急急忙
忙碎步奔行前来。与此同时,府衙门外又响起一声尖细的声音道:「五殿下到!
闲人回避」。
靠,不会吧?吴征打了个激灵,慌忙抬头道:「殿下赎罪,五殿下到了,微
臣当出迎才是」。
梁玉宇双目一眯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道:「去吧,代孤王迎皇弟进来」。
侥幸逃过一劫,然而这位素未谋面的五殿下忽然来此,尚未知是福是祸。吴
征心头惴惴快步行到府衙门口,只见一名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身着蟒袍头戴金冠
正左右观望。他状甚青涩,甚至透着几份紧张,随从也不过八人,比之梁玉宇不
可同日而语,若不是那一身鲜明的皇家装束,吴征都不敢认。
「微臣迎迓来迟,殿下赎罪」。又是一跪,就和今日突如其来的形势一样要
命。
「啊?你就是吴大人?」。梁俊贤向左边一人投去询问的眼神,得到肯定的答
复后才右手虚抬道:「早闻大名,快起来吧」。
吴征起身后才近距离与这位太子的竞争者第一次照面。他比自己矮了一点点,
面容儒雅脸颊微微泛红,比之已颇有气势与气度的梁玉宇差了不知道有多少。若
不是一双眼珠透着聪慧与激灵,吴征要都要怀疑圣上是不是在开玩笑。
「本王路过此地见皇兄仪仗在此,长幼有序不可失礼当前去拜会,吴大人领
路吧」。
「是,殿下请」。吴征保持着严肃尊重的仪容,心中暗道:不会是路过吧?
听你说得生硬,是不是刚才有人教你现学现卖?边上那位像是你的贴身师爷一样,
又是什么人?。
吴征随在梁俊贤的右后方半低着头前行,眼角的余光里见他不住抿着嘴唇,
显是心中十分紧张。他满腹犹疑,以陛下的能为当不致瞎搞胡闹,将五殿下推出
来必然有其用意。不知这位殿下是有什么过人的长处尚未展现出来,还是有其他
的什么目的?不管了,两个人现在已是死敌仇家,今日正好针尖对麦芒,最好当
场打个你死我活才好。
梁俊贤刚入府衙前院,远远望见在公堂上静坐正捧着茶碗的梁玉宇,前行的
脚步条件反射般一顿,面色微变,竟有打退堂鼓之意。
吴征颇觉失望!才刚看见就怕了,比老子见到他还怕,这还打什么?真打起
来也是哥哥骑在弟弟身上按着脑袋一顿暴揍了。
「皇兄!你怎么在这里?」。梁俊贤壮胆般高喊一声,可惜声调的尴尬变化着
实难以瞒得过旁人的耳朵。
「孤来见吴大人,皇弟来此何事?」。梁玉宇依然坐着不动身,丝毫不掩饰脸
上的冷笑与不屑。
「父皇吩咐身为大秦皇儿当体恤民间,弟特意出宫走走,长长见识。正欲去
方将军府上,见皇兄仪仗在此特来拜会」。梁俊贤瑟瑟缩缩,面红耳赤低着头道。
帝皇家的孩子必然打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的与培养,莫说是梁俊贤,便是杨
宜知也不至于表现如此不堪。吴征却知道梁俊贤的畏惧与害怕来自于从小便刻在
骨子里的恐惧。想来梁玉宇自懂事起便没放过一个给未来竞争者们制造压力与威
势的机会,才会让梁俊贤见到他如同老鼠见了猫。
「呵」。梁玉宇嗤笑一声,揶揄道:「身着蟒袍体恤民情?百姓见了你歌功
颂德还来不及,哪能知民间疾苦?皇弟,你终究还是太嫩,太没见识啦。还真该
多出来走走」。
「啊哟,是弟疏忽了,皇兄教训的是」。梁俊宇羞惭道:「弟当先至方将军
处换些普通衣物才是,多蒙皇兄指点」。
兄弟俩一人一句,吴征身上的压力骤轻,脑子里没敢有一刻停下。能够有近
距离观察两名竞争者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秦国里风起云涌,每一个细节都有
重要的参考价值。也或许这是一个转机,从中能寻得今日的脱身之策?。
梁玉宇又瞄了瞄吴征一眼,道:「也或许先来吴大人这里也成,不仅能早些
得皇兄教诲免做无用功,听闻吴大人年少有为,也有许多可以教我」。
姿态摆得越低,吴征也越发觉得怪异。梁俊贤的紧张惧怕是个人都看得出,
可对答倒不显杂乱无章,而且细细品来,每一回搬出靠山都恰到好处,又是父皇
又是方将军,倒让人无可指摘。
「那倒是,吴大人年岁比皇弟还轻上许多,不过能耐可大了」。梁玉宇不失
时机地明褒吴征,暗贬梁俊贤道:「孤王你也拜会过了,没事便忙你的去吧。孤
王与吴大人也还有事要谈」。
「既来之则安之……皇兄睿智,吴大人名声自外当是聪明的,弟最爱听聪明
人说话,那个……正是个长见识的大好机会」。梁俊贤期期艾艾,一句话断了数
次才说完,本就涨红的面庞更加红了。
吴征低头立在一旁,闻言目光一凝。
观其神情,梁俊贤对太子的惧怕自幼已形成,但听其所言,这位五殿下一点
都不简单!他来这里绝不是什么路过,甚至和梁玉宇一样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
作为一名年轻的追赶者,面对一向惧怕的哥哥要鼓足勇气出现已然非常不容易。
对答时不仅条理清晰,放低的姿态里还暗藏机锋。说得不顺畅不要紧,只要说出
来了就行,太子殿下总不能赶人走?这里又不是太子的寝宫。
不简单,真的不简单!圣上并未犯浑,而是真的选择了一位有潜力与梁玉宇
匹敌的对手。而且吴征明白,深刻神魂的惧怕并未让梁俊贤落荒而逃,而是还站
在这里,其中包含着多么惊人的勇气。
「你想听?那行!坐下吧」。梁玉宇似是料到有此结果,转头向吴征道:
「吴大人,方才说到哪儿了?」。
吴征干咽了已是不知道第几口唾沫,咳嗽一声才道:「殿下赐了文房四宝给
微臣,微臣感激不尽」。
「是了」。梁玉宇一抚双掌道:「孤的文房四宝算得上罕见,不知吴大人的
感激又是怎么个感激法?」。
吴征心下雪亮:杀鸡儆猴,现在最好的鸡与最大的猴子都在,梁玉宇正巧顺
势动手,要当着梁俊贤的面收服吴征。吴征直接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当下
势必要做出选择……。
正沉吟间,梁俊贤插口道:「皇兄赐了文房四宝?弟听闻吴大人功绩一向也
是敬佩的!弟不及皇兄也不敢落后,来人,将本王的冰心玦取来」。
一面巴掌大的玉佩,白净中夹着几点翠绿,捧在手心里触手冰凉。
梁俊贤道:「这面冰心玦奇寒似冰,时近盛夏,吴大人带在身上正好消暑」。
吴征心中电闪雷鸣:梁俊贤这是在提醒自己冷静,莫要一时冲动上头。懂了,
全懂了!这位新鲜出炉的五殿下原本天资便聪颖过人,他只是惧怕太子,可是吃
了身份大小的亏,向来被死死压住。可是圣上的旨意给了他希望,也给了他勇气。
长久以来的惧怕已犹如本能,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摆脱的,但是不要紧,只要去面
对压力终能慢慢适应。他来北城府衙的目的未必是拉拢吴征,梁俊贤与梁玉宇之
间的差距太大,除了一些至亲之外至少现下没人会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这一边。
但是这一趟梁俊贤不会亏——只要没有逃,于他本身而言就是一种胜利。明
面上,不断地适应梁玉宇给他造成的恐惧与压力,暗地里,也在展示着自己的才
干,给观望者以信心。至于破坏梁玉宇拉拢一切中立朝臣的行为,成或败在现下
都还不重要。吴征虽前途无量,大秦国里掌权的还是朝堂之上的那几位,最具决
定性作用的也是那几位。
吴征心思复杂,倒是应对之策也一同涌现。他暗运道理诀鼻子一酸,眼泪奔
涌着跪下泣道:「两位殿下如此厚爱,微臣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只是两位殿下所
用俱是皇家之物,微臣安敢擅用?若非陛下首肯,微臣当真不敢收,还望两位殿
下海涵」。
他起身抹干眼泪,也羞涩得一匹道:「微臣现下倒有些文思,想献丑赋诗一
首献与两位陛下,奈何字迹过于不堪,微臣斗胆请殿下命一书法工整大气者代为
书写」。
「哦?吴大人的诗词堪称当世一绝,快快念来,孤王自为吴大人书写」。梁
玉宇已猜透吴征之意,当仁不让。
吴征大惊道:「岂敢……」。
「嗳!当得上!速速念来」。梁玉宇不容拒绝道。
「微臣死罪」。吴征再度送上死罪一词,先表个态度,我一定乖乖的!随后
道:「这诗说来有些脂粉气,乃微臣道听途说一贞妇之事,两位殿下,见笑」。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两位殿下,微臣受天恩浩荡,当以死力效忠大秦」。吴征肚子里直抽抽:
劳资的话说的够明白了吧?两位大爷,劳资只效命大秦国,谁是皇帝我效忠谁,
旁的不懂也不管,你们斗你们的,别特么再找劳资麻烦了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