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曙光以枕头垫着后背坐在床上,正在看电视,旁边有一张陪护床,上面堆着没整理的被子,她看起来就是比过去消瘦了许多,眼神还是那样凛冽的,不太像个病人,也可能是因为头上那顶光泽油亮的假发给她添了几分精气神。
她瞥一眼周礼诺,牙尖齿利地嫌弃起来,“怎么空手来了?探病不都是得买个果篮的吗?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不懂事儿。”
换了平时,周礼诺能为她这阴阳怪气跟她斗两句,这会儿,她巴不得她多骂她两句,竟觉得有个横竖看她不顺眼的妈妈其实也挺可爱的,“是我给忘了,现在叫外卖送过来吧,你想吃什么?”她掏出手机。
“吃什么?我能吃什么?什么都不给我吃。”周曙光瞪一眼任美国说,“我想喝口酸奶都不让,我看啊,在病死之前,我先饿死了。”
任美国走过来检查一眼周曙光的吊水,然后就坐在一边,搓着手冲她傻笑。
“笑,就知道笑,恭喜你啊,中年男人三大喜,第一喜就是死老婆。”周曙光冲他翻个白眼说,“可惜没有升官发财,下辈子也不敢指望你。”
她这么说话,任美国也不生气,就是双眼含泪地笑。
平时都挺讨厌她的人,见了面就要吵架甚至动手的人,如今对她都是笑脸相迎了,这转变叫周曙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这辈子最恨就是招人同情,在她看来,他们的忍让,流露的全是行善的优越感,似乎每个人都在发出警告,她的生命能量正在滴滴点点地流逝。
“别笑了!瘆得慌!”周曙光抓起身边的保温杯砸向任美国。
杯子打在任美国身边,落了地,他捡起来,低着头抹了抹眼睛说,“我去洗一洗。”便抓着杯子走了出去。
“妈妈,这都什么时候了……”周礼诺走到周曙光的床前坐下,想赔个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是语气温柔地说,“你就别闹脾气了,爸爸心里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你难道会不知道?”
“什么叫什么时候了?不就是我快死了么?你直说呗。”周曙光赌气地瞪着一双眼睛,双手抱在胸前说,“你们就是想我临时前态度好点儿,给你们留个好念想么,凭什么啊?我凭什么临时都要替你们着想?我这辈子是招谁惹谁了我这么倒霉?我也没作恶啊!”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双手摊开拼命地挥舞起来,好像在空气中有一个需要与之作战的敌人似的,“我这破肚子,生了个不争气的你也就算了,还想搞死我,凭什么啊?我这一出生就是错,找了任美国是错,得了那样的父母是错,我的人生就是错上加错!”她的上半身奋力支楞起来,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周礼诺的额头,就像小时候责骂她那样子,恨得牙痒痒地骂道,“你就是我最大的错,如果不是生了你,我这zǐ_gōng也不会生了癌,我现在就不用躺在这里等死!”
虽然周礼诺从来没有期待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现象出现在周曙光的身上,但是影视作品里看多了无数对仇人在临终前握手言和的结局,突然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现实,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地愣住了,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因为人生的变故而变化呢?周曙光就是再转世投胎十八回,她也还是周曙光。
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欣慰,或是恐惧与不安,以及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周礼诺突然嚎啕出声,把周曙光吓了一跳,即便是她孩子时代,也不曾如此在妈妈面前这样放声大哭过,在周曙光的记忆里,周礼诺哭得最凶的时候,还是个睡在她怀里的婴儿。
当时她抱着她,得意于她的鼻子长得像麦芽尖尖,眼睛亮得像火光星星,她轻轻将这个小婴儿裹紧在怀里说:“你的名字,叫周礼诺,礼尚往来,一诺千金,妈妈希望你长大了,懂得知恩图报,长大了成为一个独立自强,自尊自爱的大美女,不像我,不要像我,知道么?你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哭什么啊,别哭了,号丧呢?我这还没死呢!”周曙光胡乱抓起床头的抽纸,扔在周礼诺的身上说,“你留着点儿力气,等我的葬礼上再哭。”
“妈妈,到这时候了,你能不能夸夸我?我也不奢求你说你爱我,活这一辈子,我就想你表扬我一句,半句,从小到大,不管我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拿回什么样的奖状,你都不夸我,你总是看不上我,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周礼诺抓起纸巾在自己的脸上乱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去了历经沙场的风度,像是被体内的那个小学女生再度占领了身躯,伸出手去抓着周曙光的病号服,不依不饶地哀求,“我真的很努力,你夸夸我吧,你可是我妈妈,我是你亲生的女儿,或许我是不够听话,但我从来也没放松过哪怕一刻,我从来也没有放纵过自己,一直小心地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过,现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我挣了很多钱,也能把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难道我真的不配成为你的骄傲吗?”
周曙光吓傻了,她眨了眨眼,最终转过头去,别扭地说:“其实……还行吧。”
周礼诺于是停止了抽泣,呆呆地看着她,虽然周曙光没有回过脸来,但她的手掌覆盖在了周礼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于是周礼诺整个精神都垮了下来,张开双手抱紧了周曙光继续放声大哭,喊了这辈子最多次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