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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灯花

“住了两年多吧,”宋婆婆答道,“吴娘子天天跟我学厨艺,非常上心,也很贤惠。乔医师整天不是看书就是出去给人看病,孩子全是吴娘子带的,每日操持家务,给夫君孩子做饭,忙里忙外,非常辛劳。我看不过去,常来帮她,她待我也很好,视我像母亲一般……那段日子,也算是我自家人离去后少有的和乐时光……”宋婆婆忍不住又抹了抹泪,略定心神,才继续说,“可是有一天,我感染风寒,一天一夜都躺在家里,烧得难受。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我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一点相邻这院子传来的女人哭声。我很想知道吴娘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但实在浑身无力,无法起床。直睡到第二天午后,略有点精神了,便过来查看,只见院门和房门都没锁,钥匙还搁在屋里,但他们一家三口全都不见了,我坐在这院里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他们回来。我就守着这空屋子,一天天地等下去,可他们至今也没回来。这十几年里,有很多人想买这院子,我都拒绝了,说这房已经卖了,我已不是主人,做不了主……如今交给你使用也是权宜之计,若将来他们归来,你须按使用时日付他们租金。”

蒖蒖答应。宋婆婆又带她上阁楼,开门一看,里面堆积的全是开酒楼所用的器物,且相当精美,酒器是官窑所出,餐具为银制,皆成套配置,数量甚多。

“我想这些应该够你开店所用,不必再买了。”宋婆婆对蒖蒖微笑道。

蒖蒖奇道:“这么好的餐具酒器,怕是临安的大酒楼也不过如此。”

宋婆婆不禁又露出得意神色,道:“我最初的店,便是开在临安的。我做的菜,连先帝都经常派人来买呢。”

蒖蒖再往后院查看,见里面有几块花圃,桃李梅树之类已长得相当粗壮,另有一些想必当年是种草本花所用,如今已杂草丛生,而正中那最大的花圃中却盛开着一片红艳艳的花。此花无叶,一簇开五朵,花直接从茎顶生出,花瓣一丝丝地,里层向内合抱,外层向上外仰,花形呈盏状,妖娆艳丽,一朵朵热烈地绽放着,连成一片,如血色光焰在蔓延。

蒖蒖讶异地盯着细看,刹那间想起了梦中隔断她与庄文太子的桥下花海。

“这是什么花?”她面色苍白地问宋婆婆。

“金灯花。”宋婆婆答道,“大概是因为这花朵像金灯光焰,所以被取了这名。不过这草本花比较稀奇,花开时无叶,花落后叶片才慢慢生出,一生花叶不相见,所以又有一名——无义草。”

蒖蒖再问:“这花是婆婆种的还是吴娘子种的。”

“我没种过,但也不确定是她。”宋婆婆道,“这花是自吴娘子一家离开后才长出来的,年年都开,越开越多。有人劝我把花铲了改种菜,我倒觉得,花开得这样好,何必呢。何况我也不再是这里的主人,一花一木都不能擅动。”

皇帝一直不甘偏安南方,常思北伐,立志恢复,即位以来相当注重练兵备战,多次在宫外大教场阅兵,检阅守卫临安的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及侍卫步军司三衙jūn_duì,称为“教阅”。原定于今年十一月在茅滩大教场举行教阅,但因庄文太子骤然离世,皇帝哀毁过甚,憔悴颓废,便传令有司,准备取消这次教阅。

消息传出,各方都在准备停止筹备教阅之事了,三皇子赵皓却求见父皇,跪于福宁殿中,请父亲收回成命,依旧教阅。

皇帝颓然倚坐于御座中,斜睨儿子,道:“你看我这样子,哪有精神再去教阅?”

赵皓朝父亲一拜,道:“爹爹,大哥撒手人寰,爹爹思子伤心,是人之常情,但大哥薨至今已过三月,爹爹作为一国之君,务必节哀,振作精神,将因此事耽搁的事务一一拾起,让这家国继续保持安定、昌盛。教阅即是其中之一……”

皇帝怒道:“你是说我沉溺于悲伤中,不理朝政,令政务停滞么?”

赵皓吓得连续叩首,谢罪道:“臣不敢,若出言无状,还请爹爹责罚。”

伏首须臾,见父亲没再斥责,悄悄半抬首,打量一下父亲,旋即又低下头,伏地恳求道:“臣只望陛下听臣几句肺腑之言:教阅事关重大,既可向天下臣民表明陛下恢复之心,鼓舞三衙、乃至所有军士士气,又可检视近年练兵成果,若发现有何差池,可及时整顿,以便备战。此番教阅,三衙已筹备一年,若突然取消,难免引人议论。体谅的,会明白陛下爱子之心,而那些心思阴暗的,只怕会胡乱猜测,觉得庄文太子薨会影响时局,乃至认为陛下圣躬受损,无法出席……”

“放肆!”皇帝怒而拾起身边杯盏掷向赵皓,“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赵皓不敢躲避,任那杯盏重重击于肩头,旋即在身边碎裂,直惊得浑身哆嗦,但还是伏地继续恳切进谏:“这话不是臣说的,是许多臣民心中会臆测的。储君既薨,天下人都在观察着陛下反应,如今陛下只有表明一切如常,才能消除流言。依旧教阅,才能安定民心,振奋军心,且向四方邻国表示,时局平稳,一切尽在陛下掌握。”

这日赵皓是被父亲轰出福宁殿的。他失魂落魄地去慈福宫找到凤仙,将遭遇一一道出,拭着额头上的汗怨道:“你非要我这时去进谏,不出我所料,爹爹震怒,差点要了我的命。”

“没事。”凤仙微笑着以自己手巾为他拭汗,安抚道,“你说得很好,官家现在虽有几分火气,但很快会回过神来,会觉得你所言有理,且甘冒这么大风险直言进谏,是个识大体、顾大局、有胆略、眼光长远的好儿子。如今你别再多想此事,只管把骑射练好,到时一展身手。”

皇帝果然最终采纳了赵皓的谏言,决定教阅如期举行。那一日,皇帝带着二皇子赵皑、三皇子赵皓同行,父子三人皆易金装甲冑,自祥曦殿乘马出丽正门,身后跟着若干戎装宰执、近臣,在八百骑护圣马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朝茅滩大教场而去。

驾入教场,皇帝升帷殿,诸司数千人在场中排列整齐,殿帅举黄旗,鼓声顿起,一鼓唱喏,再一鼓,诸君齐声呼“万岁”,继而两鼓,又接连再呼“万岁、万万岁”,其声震天。皇帝坐于殿内,在这山呼声中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此后皇帝登上将坛,帷殿鸣角,四下肃然。又一阵鼓声响过,马军上马,步军举旗。应着鼓声,或举白旗,或举黄旗,五鼓之后,又举赤旗和青旗,而场中军士也随旗变阵,或方,或圆,或呈长蛇形,又或变为三角锐形,鱼贯斜行,形成冲敌之形。此后叠鼓交旗,步军相对击刺混战,马军随后四面大战。鸣金收兵后,诸军又相继呈大刀、车、炮、烟、枪等诸色装备于御前供检阅。

皇帝看得龙颜大悦,命殿帅传旨抚谕将士。此时军士们大多已退为起初方阵,另有一队士兵在将坛下围合成圆形,有将领把一头獐鹿放入其中,随后一位全身金甲,连面上也戴着金面罩的亲王纵马进去,驰向獐鹿,再对着獐鹿从容引弓,一箭封喉。

獐鹿挣扎几下后倒在了地上。诸军喝彩,呼声雷动。那射獐的亲王面朝将坛的方向扬弓示意,然后下马,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行礼。

这是教阅最后的仪式,射獐鹿者称为“射生官”。皇帝此前授意,欲在亲王中选一位出任此职,但之后因心绪不佳,只命有司筹备,没有过问每一细节,偶尔想到,也觉得此职多半是交给一向喜爱骑射的赵皑了。

然而,当那射生官取下面罩时,皇帝霎时大睁双目,惊讶地发现,那亲王竟然不是赵皑,而是三皇子赵皓。

赵皓行礼如仪,恭谨地向父皇奉上射杀的獐鹿。

皇帝含笑接纳,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问身后随侍的殷瑅:“射生官为何不是二哥?”

殷瑅躬身答道:“二大王这几月来一直在为庄文太子斋戒,已很久不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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