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浔微笑道:“那倒也未必。因为金灯花生长之地不佳,国人不喜欢,但有位日本来的高僧曾对我说,他们觉得金灯花很美,这花很可能就是佛经中提到的四大天花之一,曼殊沙华。所以吉不吉利关键在看花的人怎么想,这湛乐楼你仍可做主,你若觉不在意,大可留下它。”
曼殊沙华!蒖蒖又暗暗一惊,旋即想起了当年张云峤在《妙法莲华经》上着重标出的那几个字。
她举目注视那片金灯花,越看越觉得红得刺目,琢磨着卫清浔的话,渐觉不寒而栗,心跳无端紊乱起来。
这时赵皑忽然问卫清浔:“卫楼主很喜欢花木?似乎很有研究。”
“是我母亲喜欢莳花弄草。”卫清浔道,“她独处深院,平时没什么事做,便天天伺弄名花异卉。我小时候长伴她身侧,看得多了,自然也略知一二。”
赵皑又道:“令慈与你一定母女情深。爱养花的人多半很温柔,想必是不会向你逼婚的了。”
“我想被她逼婚也没机会了。”卫清浔眸光一暗,“她已去世好几年了。”
赵皑忙就出言不慎向她表示歉意,卫清浔略一笑,道“无妨”,少顷,向他和蒖蒖讲述了关于她母亲的事:“她生了我大哥和我之后,我父亲便纳了妾,冷落了她。她开始寄情于花木,不惜花费重金求一名花,日子便被儿女和花木填满了。后来大哥不服父亲的管教,跑到宁国府来开酒楼,父亲大发雷霆,差点要与大哥断绝亲缘关系,从此更偏爱妾生的弟弟。母亲很难过,经常对着我流泪,怨我不是儿子,不能代替哥哥讨父亲欢心……她不知听谁唆摆,认为只有再生出个听话乖巧的嫡子才能改变被妾室欺压的局面,于是甘冒风险高龄产子,却不料最后mǔ_zǐ俱亡……她辞世后,我也不想留在那个家里了,大哥回来奔丧时,父亲一定要他去做官,我便请大哥把鹿鸣楼交给我,然后不顾父亲的反对,来了宁国府。”
她顿了顿,看看听得神色恻然的赵皑和蒖蒖,又勾出点冷淡笑意,道:“你们说,我母亲这一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把喜怒哀乐和希望全系于一个男人身上,浑然忘却了自我。难道生为女子,只有成婚生子一条出路么?天天在争宠失宠和有没有儿子的焦虑中沦为怨妇?我偏不听父亲的安排,终于在宁国府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说完她一顾听得入神的那两名胡姬,重新露出神采飞扬的笑容,扬声命她们斟酒,再举杯对赵皑与蒖蒖道:“来呀,诗酒趁年华!”
酒饮到夕阳西下时,卫清浔告辞回城,见赵皑无意离开,也不邀他同行,倒是命两位胡姬跟自己回去了。
蒖蒖等她们走后,才谨慎提及立储之事,欲稍加宽慰,赵皑却止住她话头,道:“其实我从小便认定皇位将来是大哥的,所以从未对此有所希冀,如今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也不算太失望……而我真正难过的是,此番回宫,让我深深意识到,爹爹彻底放弃了我。”
蒖蒖劝慰道:“官家一直很关爱你的,只是当初因庄文太子之事对你有误会,才导致今日局面。但他愿意力排众议给你宁国府实权,可见仍相当看重你,有意栽培你。”
赵皑黯然摆首:“不是的,蒖蒖,他早在将我外放时便已放弃我了……为什么让我离开临安?因为他那时已准备立三哥为太子,而越次立储,必然会有大臣反对,所以他让我先离开临安,以免有与朝臣联系结党的机会,这样纵有异议,也不成气候,他容易平复。给我这点地方上的实权,不过是聊表抚慰,反正无论我做得好不好,都不会影响到三哥。”
他又看着蒖蒖自嘲地一笑:“这一次见他召我回去,我还以为他想起我了,想见见我,结果原来他是怕我见三哥做太子后要谋逆,于是特意在立储前夕让太后留我在北大内关了一夜,此后也让人严密监视我行动,严禁我与大臣接触,一直到三哥册礼后,大势已定,才放我回来……我只是他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呀,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提防!”
他苦笑着,自斟一杯酒仰首饮尽,提注子欲再倒一杯时,手被蒖蒖按住。
“二哥,你今天饮得够多了。”蒖蒖和言制止,又劝道,“我们的生命是父母所赐,再养育我们成人,便是莫大的恩典了。家产和更多额外的关爱,能给我们,固然是锦上添花,但若他们不愿再给,也无可厚非,那是他们的决定,我们不必怨怼,他们已培养我们成人,我们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就不必计较他们给予我们的财物和关爱孰多孰少了,因为我们终究要不依仗他们地独立生存,独立行走。我也坚信,父母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官家是一国之君,家事即国事,考虑得必然比我们周全,希望事事谨慎,不落人话柄,那样做,也许他只是认为理当如此,而不是对你的特别防范。再从另一面想,他大概知道你一向洒脱不羁,愿意给你更多的自由,才破天荒地让你离开都城,来宁国府发挥所长。”
赵皑默默听着,不就此表态,倒是问她:“蒖蒖,你还记得你父亲么?他当年对你好不好?”
蒖蒖一愣,然后道:“我爹爹在我很小时就离开我了,但我相信,离开我非他所愿……”
“后来你一直没查出他去哪里了么?”赵皑又问。
蒖蒖摇摇头,却苍白着脸,不自禁地再一次看向那片“曼殊沙华”。
赵皑微醺中没觉出她神色有异,也不再追问,又断断续续地与她倾诉了些心事,直到暮色四合,秋虫唧唧,才站起道:“我该回去了。”
蒖蒖担心他饮多了酒,骑马走夜路不安全,便建议道:“要不你今夜就在二楼的卧室歇息吧,一会儿我回宋婆婆的院子。”
“不了。”赵皑道,“我留宿于此,会有损你清誉。”
“清誉?我早就不在乎了。”蒖蒖一笑,“宋桃笙的清誉早被赵判府毁得干干净净了。”
他们过从甚密,他更是几次刻意表现,宁国府只怕已人尽皆知,的确都会视他们为情人。赵皑想到此处,心中莫名一暖,又见她不甚介意,不由觉出些甜意,唇角无声地上扬。
蒖蒖又道:“经历了这许多生生死死的事,到如今,我早已看开,名字、身份,所谓的名誉都不重要,无论外人如何议论,私下揣测我们怎样相处,只要自己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就行了。”
赵皑淡淡含笑,伸出一指,轻点在她唇上,低声问:“真的一点都无愧?”
酽酽夜色中,蒖蒖只觉他双眸幽深,目中若隐若现的情意随着烛影在晃,心怦然一动,一时竟无言以对。
赵皑一笑,收回手,道:“我不是柳下惠,再待下去我会想:如果我拥抱你,你会不会推开我?如果被你拒绝,我会颜面大失,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好意思再来见你;如果你没推开我,我又会自问你如此善待我是否只是因为同情我现状,以及我这是不是卖惨求怜……算了,我还是别给我们出这种难题了。”
他下楼上马离开,并不让蒖蒖出门相送,蒖蒖便立于楼上窗边,目送他远去。
他策马行了几步,忽然回首望向她,展眉一笑,复又循着澹月秋水离去,一路夜风荏苒,衣袂翩翩,在她含笑的注视下,马蹄声都显得格外轻快悠扬。
待他身影消失,蒖蒖才惊觉自己刚才一直保持着微笑。回想他当年踏雪而来之时她那潮湿的心情,她隐隐感觉到,他和她之间,似乎的确有点什么,在悄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