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靖风一回来就有心事,在房里来回踱步,许久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握得极紧,道:“家钟方才过来找我—说是二姨娘病重……”凈薇多少知道他有事情要跟她说 ,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二姨娘的事情,吃惊地抬起来,问道:“二姨娘什么时候回来了?”赫连靖风道:“半年前……”当年那场兵变后,赫连靖雷和赫连靖哲被送出国,二姨太表示要跟随两子,赫连靖风亦同意其要求。这些年来,就一直漂泊在国外,素来未有半点音讯。一年多前,赫连靖风忽然收到二姨太写来的一封长信,说自己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希望可以回来,百年之后也好叶落归根。另外,陪同的还有一个人,小儿子赫连靖哲。
赫连靖风思忖再三,他这些年在军中的声望如日中天,当年赫连靖雷和赫连靖哲在军中的亲密旧识,也早已随着造反的收场,或黯然引退,或兵败正法。派人打听,赫连靖哲当年到德国后,改学了西医,兄弟俩甚至还将自己的姓氏改了,现在跟着二姨太的姓,改成了周靖雷和周靖哲。没有谁能威胁他了。当年之事,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权字而已。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角sè对换,他或许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筹备了个把月,又特地嘱咐下面的人安排了一座府邸。可谁知道,二姨太回来后却拒绝住进他安排的府邸,,只吩咐他手下的人带了话给他:“大少能让我们mǔ_zǐ回来,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府邸就不必了,我们已经于赫连家再无半点关系了。大少就当我们这几个人早已经不在人世。让我们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这么一来,倒显得自己怠慢了。赫连靖风听后,便遣人送了几万大洋过去,原意也是让他们自己挑府邸。可谁知又几次三番地被二姨太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大少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靖哲已经找到差事做,不劳大少费心了。”根据手下的人回报,赫连靖哲在安阳的一家洋人开办的医院里当了大夫,二姨娘刚过了阵清凈的日子,忽然重病来信,不知旦夕祸福。
凈薇听完亦默然半晌,这才轻声道:“想不到二姨娘这些年来,竟变了许多。”不知道二姨娘是仍旧对往事耿耿于怀,避而不见?还是真的已经忘却前尘往事,准备这辈子与赫连家再无关系的生活了。
当年老督军的几位姨太太中,二姨太远走,七姨太病故,只要四姨太还在府里。而八姨太这几年来,一直住在删减的度假别墅里,一心礼佛,不时到山顶上华寺清修。若不是主持一再坚称八姨nǎinǎi尘缘未了,不愿给其剃度。否则按她的心思,早就去伴青灯古佛了。这段时间却正好在府邸。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赫连靖风点了点头,说:“也好。”
一别多年,昔日年过四十仍风韵犹存、jīng明干练的二姨太,已经是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太太了,目光也很柔和,异国的风雨仿佛抽掉了她所有的锐气。见了众人,只微微一笑:“你们有心了。”四姨太因与二姨太相处得最久,也最是熟悉,到了病床边牵起了她的手,长叹一声:“二姐—”这么多年了,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真心诚意的叫她。那时候老督军还在,两人也是面合心不合,暗斗了数十载。人家想来,真的,一切皆成空!
凈薇亦按足了礼数请安问好。二姨太应了一声,方道:“谢谢少nǎinǎi来看我这个老太婆。让您费心了。”凈薇浅笑着道:“二姨娘太客气了。”
八姨太一直低着头,此时才微微向前颔首,轻叫了一声:“二nǎinǎi。”二姨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方应声。
有人推门而入,才跨入门沿,似乎是怔住了,定在入口,忘了动弹。过了一会,才走了进来,居然是赫连靖哲。
只是当年那位年少轻狂、意气飞扬的翩翩美男子,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平稳而深邃了。若不是在这里这么迎面碰到,大约她们都不敢相认。虽然眉目依旧,可从前眼底那种湿量慑人的光已经熄灭,唯有一片抹黑低沉,仿佛深不见底。
赫连靖哲着了一身白sè的医生长袍,静静地站着,一一跟众人打招呼:“司令夫人,四姨娘—”将眸光移到八姨太处,顿了顿,才将“八姨娘”三字吐了出来。凈薇多年未见过赫连靖哲,不觉多瞧几眼,只觉得他脸sè似乎苍白得过了头了。
趁四姨太拉着赫连靖哲问东问西的光景,梓慧悄悄地从病房里退了出来,好不容易在楼梯间找到一处僻静角落,稳稳心神。
心竟会“砰砰”地直跳,仿佛有一千头小鹿在里头横冲直撞,随时要破xiōng而出了。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会看到他。她呆呆地摸着自己的眉目,茫然无助。
“噔……噔”,空旷的楼梯里骤然响起缓慢的步履声,有人渐渐迫近,就站在门的另一头。那人的呼吸压抑着,可越发显得粗且重,缓缓地在空气里蔓延。此时,似乎连氧气也变得稀薄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腿软软的,身体某处隐隐约约坠痛,所有的感觉一起袭来,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也许几秒钟,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抑或已经一生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凝结在某处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悄然无声地坠入尘土,再无半点踪迹。
“哥,你说爹都这把岁数了,还准备娶第八个姨太太,说什么冲喜,这不是糟蹋人吗?”赫连靖哲牵着马,小声嘀咕。只见二哥赫连靖雷转过头,目光深沉地道:“这些话只许在我面前说说,爹的是还lún不到我们做主,就连他那个嫡子也没有说话的份。”
他有些不忿,但还是无趣地道:“我知道了。”随即转身上马。赫连靖雷问:“你去哪里?”赫连靖哲头也不回:“我去溜一圈。”赫连靖雷在他后面叫道:“不要去了,要下大雨了。”可赫连靖哲早已远去,只有“嗒嗒嗒”的马蹄声传来,转眼间,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大雨滂沱,山道崎岖,但他的马依旧健步如飞。忽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入了眼中,他忙“吁”一声拉住了缰绳。转头定睛细看,果然见不远处的山崖边,微微颤颤地站着一位女子。虽然隔了一段路,看不清面容表情,但看她的样子,十有八九要跳崖。他忙下马,连跑带爬地攀了过去:“喂—喂—你在干什么?”那人似乎被他惊吓到了,赫然转身。这女子竟然有着极美的容颜。虽然脸上此时雨水纵横,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整个人很狼狈不堪,可他竟然呆了呆,忘了此处是山崖,脚下的土石一滑,险些一个趔趄。那女子见状,急忙喊道:“你小心。”他趁机拉她一把,从山崖边撤了下来。
再见,竟然是在他父亲的婚礼上,婚礼后的第二日,全家见新娶进门的八姨太。他一个人呆若木jī,杵在原地。他按着礼数向她敬茶:“八姨太,请喝茶。”她的眉目低垂,自然瞧不清眼底的一切。他只远远站着,望见她两条秀气纤细的柳眉,弯弯嵌在白瓷般的玉肤上。可却也好像嵌入了他的身体某处,是他如同着了魔般,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身影。
屋内一片晦暗,如不仔细瞧,便会将蹲坐在一角的一具人影忽略,她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脸上的静穆与这黑暗融为一体。梅香敲了敲门:“八nǎinǎi,有人找你。”从医院回来后,八姨nǎinǎi就把自己一直关在书房里。只听有声音从里面传来:“我谁也不见。”梅香支吾着:“可是—是四少爷……”却再也没有回音传出来,一直没有,像无人一般。
他站在yīn暗的角落里,光线寂寥,连他的声音也寂寥,低低地、沉沉地传过来:“这些年,我在国外,一直想着你过得怎么样?”他似乎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地呢喃:“我当年想过要带你走,我求过我二哥,求他让我把你偷偷带走。可是我二哥硬拦着……”那年他跪在赫连靖风面前,求他:“二哥,这辈子,我只爱过这个女人。我要带她走,今后就算回不来我也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