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思前想后,脑子就十分地混乱,俳徊复俳徊,终于蜇进近旁的一家小酒馆里,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肠,独自坐喝。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砖,并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柜台依次排了酒坛,压着红布包裹的坛盖。柜台上的墙上,出奇地挂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现出一派乡间古朴的风格。庄之蝶喜欢这个地方,使他浮躁之气安静下来,思绪悠悠地坠入少时在潼关的一幕幕生活来。酒馆里来的人并不多,先是几个在门外摆了杂货摊的小贩,一边盯着货摊一边和店主扯闲,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后来有一汉子就踏进来,立于柜台前并不言语,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满了酒盛在小杯里,汉子端了仰脖倒在口里,手在兜子里掏钱,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说:你掺水了?!店主说:你要砸了我这酒馆吗?砸了这酒馆可没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汉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馆里又清静下来,只有庄之蝶和墙角坐着的一个老头是顾客,老头jī皮鹤首,目光却jīng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盐水黄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势和力量,庄之蝶知道老头是个用笔的人。庄之蝶在类似这样的小酒馆里,常常会遇到一些认识的老教授或文史馆那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他们衣着朴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轻闲汉们总是鄙视他们,以为是某一个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线的机关中层干部,抢占他们的凳子,排队买小菜时用身子把他们挤在一边。
庄之蝶认不得这一位老者。心里却想:这怕又是一个天地贯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头朝自己这里来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见自己,因为这些成了人jīng的人物,会立即看出你的肠肠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会是一个玻璃人的。老头却目不旁视,手捏一颗豆子丢在口里了,嚼了一会儿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乐,顿时庄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了。这时就听见远处有极美的乐响传来,愈来愈大,酒馆的店主跑到门口去看。他也过去看,原来是巷中一家举行接骨灰典礼,亡人的骨灰从火葬场运到巷口,响器班导引了数十个孝子贤孙,接了骨灰盒,焚纸鸣竹,然后掉头返回,乐响又起。
庄之蝶参观过许多葬礼场面,但今天的乐响十分令他感动,觉得是那么深沉舒缓,声声入耳,随着血yè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地一个长吁。
他问店主:这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店主说:这是从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编的哀乐。他说:这曲子真好!店主惊着眼睛说:你这人怪了,哀乐有好听的?就是好听,也不能像听流行歌曲一样在家里放呀?!庄之蝶没再多说,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头已新坐了一个戴了白sè眼镜的年轻人,一边叫喊来一瓶啤酒,一盘炒猪肝,一边从口袋掏出一本杂志来读。
年轻人读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就独自地发一个轻笑。如今能这么容易坠入境界的读书人实在太少了,庄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却让这些读者喜怒哀乐。牛月清知道他写文章的过程,所以她总看不上他的文章,却在看别人写的书时流过满面的泪水。
年轻人突然口舌咂动起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庄之蝶猜想这一定是看到书里的人物在吃什么好东西吧。这时候,那捧着杂志的两只手,一只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过来,在庄之蝶盘中夹起了三片熏肠,准确无误地塞在了杂志后的口里。一会儿,筷子又过来了,再夹了两片吃了去。庄之蝶觉得好笑也好气,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读书人惊醒了,放下杂志看他,嗅地一声,低头就将口中的熏肠吐在地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吃错了!庄之蝶笑起来,说:什么文章把你读成这般样了?年轻人说:你不知道,这是写庄之蝶的事。
庄之蝶,你知道吗?他是个作家。我以前只读他写的书,原来他也和咱们普通人一样!庄之蝶说:是吗?上面怎么写的?读书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学,只觉得老师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一次去厕所小便,看见老师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说:老师也niào呀!好像老师就是不屙不niào的人。老师当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在看着,竟又说:老师也摇呀?!结果老师说他道德意识不好,又告知家长,父亲就揍了他一顿。庄之蝶说:这简直是胡说!读书人说:胡说?这文章上写的呀,你以为伟大人物从小就伟大吗?庄之蝶说:让我瞧瞧。拿过杂志,竟是新出刊的《西京杂志》,文章题目是《庄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这就是周敏写的那篇文章吗?庄之蝶急急测览了一下,文中全记载了一些道听途说,且极尽渲染,倒也生动有趣,便寻思道:让我也看看我是什么样儿?于是又读到了这个庄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啬,能把一头羊囫囵囵送了别人,却回家后又反去索要牵羊的那节麻绳,说送的是羊没有送绳;如何智慧又愚蠢,读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便认定是李清照写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却看不懂列车运行时刻表;如何给人快活又让人难堪,能教人识苍蝇公母的方法,是看苍蝇落在什么地方,落在镜子上的就是母苍蝇,母苍蝇也爱美;但公共场所被人不停地拉着合影了,便苦丧了脸说他前世是马变的,这马不是战马也不是驮运的马,是旅游点上披了彩带供人骑了照像的马,竟伤心落泪。庄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庄之蝶的恋爱故事,竟出现了庄之蝶当年还在一个杂志社工作时如何同本单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胶,又如何yīn差阳错未能最后成为夫妻。庄之蝶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前边的故事怎么离奇荒唐那并不伤大雅,这恋爱之事牵涉了他人岂敢戏言?女性虽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与景雪荫发生过的事情,却那时与景雪荫笃好,现在也后悔,虽内心如火而数年里未敢动过她一根头发,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没有。如今写成这般样子,似乎什么事情都已发生过了,那么,双方皆有家室儿女,景雪荫的丈夫读到此文怎么感想?牛月清读后怎么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现在所写的样子,周敏是从哪儿得到的材料呢?
庄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荫读了此文,她会怎么看待我,认为这些隐秘之事必是我庄之蝶提供,是为了炫耀自己,要以风流韵事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吗?如果她的丈夫追问这一切,景雪荫又会怎么样呢、庄之蝶愁苦起来了,放下杂志,再没心绪要见唐宛儿,急急就往《西京杂志》编辑部去了。
十二年前,当景雪荫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文化厅的时候,庄之蝶已是《西京杂志》的编辑了。一张新的办公桌放在了他的办公桌的对面,以会议室改作的作品编辑室就塞满了五个人。作品组组长钟唯贤,却唯一能领导的只有庄之蝶。一名老编辑是同钟一块进文化厅的,都是大学生,自然不服钟的指挥;一名是比庄之蝶早来二年的李洪文,机敏jīng灵,能言善辩,曾经为钟当作品组长出过力,钟却认定了他是小入:君子易处,小人难交,对自己有过恩惠的小人更难交,处处也就让他;另一位姓韦是个寡妇,正与严副厅长谈恋爱,钟是不好领导的;而景雪荫呢,厅长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来就不叫厅长叫叔叔。钟唯贤的一个兵就只是庄之蝶。夏收时派庄之蝶去郊区支援农民夏收;地震时命庄之蝶去参加街道办事处组织的救灾队;早晨上班提开水;晚上下班关门窗。五年的时间里,庄之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虽然为他们对他的轻视、欺辱而痛哭过,咒骂过,但他自离开了这里,却觉得那是一段极有意义的日子,尤其令他终生难忘的景雪荫,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他人生长途上的一袋干粮,永远咀嚼不完的。
十二年过去了,厅长还是厅长,杂志还是杂志。那个韦寡妇已早作了严副厅长的夫人,tiáo任了另一个部门成为处长。景雪荫也弃文从政,提升为厅里的中层领导。而钟唯贤,永远也没出息的老头,他既不信李洪文,又离不得李洪文,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击败了承包了三年杂志、在经济上一塌糊涂的上一个编辑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编。庄之蝶赶到那座熟悉的大楼上,自然是不停地与碰着的熟人打招呼,一推开还是那间会议厅改作的编辑室,所有的编辑都在里边,每个人都拿了一条裤权在抖着看。猛然门被推开,收拾不及,见是庄之蝶,李洪文就叫起来了: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件就给你了吧!庄之蝶说:这是干什么呀,一人一块遮羞布!一个面孔陌生的人就走过来和庄之蝶握手,说:庄老师你好,我是王鹤年,写小说的,你给我们厂的产品提提意见吧!李洪文说:刊物整顿之后,业余作者都给刊物拉广告的,鹤年小说写得不错,他们厂是街道办的小厂,他拉不来广告,就送大家一些他们的产品。这是防性病裤杈哩,有性病治性病,没性病防性玻庄之蝶说:这倒适合于你,我只需要的是壮阳裤权。说得大家都笑了。钟主编笑得脸缩成一团,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镜擦眼泪,说:之蝶,你过来,我这里给你攒着好烟的。就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纸盒,里边满满地装了香烟。
十多年前,庄之蝶开始抽烟的时候,就特意给钟唯贤做了个大纸盒,因为业余作者来送稿,首先是要敬编辑一支好烟的,钟唯贤不抽烟,常是谢绝。庄之蝶就叮咛不必谢绝,他可以代为消费的,后来的编辑叫苟大海的便说:老钟真是迂腐,庄之蝶现在还抽那种烟吗?
今日当着庄之蝶的面,以后这烟我就代他接管了!说着把烟盒拿过去,将烟全倒进自己抽屉,顺手把自己的椅子给庄之蝶坐了。庄之蝶坐下来,相互寒暄了许多,自然就谈起了新出版的杂志,编辑室人人激动。从内容的质量到封面的设计,以及这一期的广告宣传,无一不充满了自信,尤其谈到周敏写的那篇文章,夸耀邮局门口已张贴了海报,特意介绍这篇文章,编辑部已经决定再加印一部分杂志,且要对周敏提高槁酬。李洪文说:大作家,我已经说过了,曹雪芹写了一部,一部养活了几代人吃不完。现在你庄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这篇文章是不长,可以说只吃到了你的脚趾甲;几时我也要写写的,你说给我什么吃?庄之蝶说:我什么也不让你吃!李洪文说:那好吧,某一日我写一篇了,会署个女人的名字,看你让不让?你一定说:让你吃口条吧!庄之蝶就笑了:让你吃痔疮!周敏一直不说话,只忙着给庄之蝶沏茶,倒水,过来说:庄老师,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见的。庄之蝶就平静了脸面,正经对钟唯贤他们说明他正是为这篇文章而来的,有个问题放心不下。钟唯贤也立即紧张起来,间道:什么问题?庄之蝶说:别的都可以,就是写我与阿x的关系,渲染得太过分了,会不会出现副作用呢?钟唯贤说:这我也考虑了,我问过周敏,材料是哪儿得到的,周敏说材料不会失实的。庄之蝶说: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体写,味儿就变了,虽没有署真名,可环境、人物形象又太具体,你知道我和景雪荫相好是相好,真还没有发展到谈恋爱的。李洪文说:这有什么,通篇都在塑造了一个高尚的女性,谈恋爱又怎么啦?婚前和谁谈恋爱都是正常的,何况你现在是大名人,能和这样的名人谈恋爱也是一个女人的荣光,她景雪荫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么一段美丽的艳史。庄之蝶说:洪文你别胡说,我虽然相信景雪荫不是那号人,但咱们毕竟是在中国,要看现实。她现在有家庭,又有领导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对谁都不利的。钟唯贤问:那你的主意呢?庄之蝶说:编辑部极快派人去给景雪荫送一份杂志,说明情况,把可能出现的矛盾处理在萌芽时期。周敏说:我去寻过了,她还没有回来。庄之蝶再强tiáo:一等回来,立即就去!李洪文说:你放心,这事由我们办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费,今日要请你的客,让我们都沾沾光嘛!周敏说:没问题,大麦市街老贾家的guàn肠包子,吃多少我买多少。庄之蝶说:李洪文还是老毛病,从来都是叫嚷别人请他吃,没听说过要请人吃的。李洪文说:这没办法,老婆管着钱呀!如果你护着周敏不请客,你就请请大家。苟大海说:咱们玩玩麻将吧,谁赢了谁请客。庄之蝶问钟唯贤:这行吗?钟唯贤说:你们又不玩钱的,你们玩吧,我还有个事,我就不陪你了!庄之蝶笑了笑,和钟唯贤握手告别,送他出门了,李洪文立即关上门,说:我们的领导怎么样?瞧那话多有水平,他不反对咱们玩,但若出了事,他什么责任也没有的,这就叫会当领导!苟大海说:他要会当领导,也不是干了一辈子还是个主编,连个处级干部都不是。庄之蝶说:他一辈子胆小怕事。办公桌就横过来,李洪文从桌斗取了麻将,周敏又给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烟灰缸。庄之蝶对周敏说:这里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帮我去一趟市报社吗?周敏问:什么事?庄之蝶说:这里有一份写企业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给报社文艺部张主任,让他越早越好地登出来。周敏高兴地去了。
庄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个年轻的编辑小方开始打点执风,结果庄之蝶坐东,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却要和苟大海换位子,说庄之蝶有钱,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艺不高,看不住下家的。庄之蝶说: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属木命,北方位属水。李洪文说:你也懂这个?庄之蝶说: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脸红起来,说:我说过的,今日就要赢你,你带了多少钱?庄之蝶脱下鞋来,鞋壳里平铺了二十元钱。苟大海说:庄老师真逗,钱怎么装在那儿?庄之蝶说:以前我还在文化厅的时候,钱欺负过我,现在我就把它踩在脚下!李洪文说:那么两张,顶得住我一个自扣吗?庄之蝶说:这别担心,你赢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于白手夺刀。开场第一圈,庄之蝶果然自扣了一庄,平和了一庄,气得李洪文直骂牌是舔沟子,不抽烟的人偏要抽庄之蝶一支烟,说要沾沾红人的光,一支烟未抽完,倒呛得鼻涕眼泪地直咳嗽。
说到烟,小方就问起庄之蝶在文化厅工作时是不是老抽钟唯贤的烟,这样从抽钟唯贤的烟自然说到钟唯贤,庄之蝶问:老钟现在日子怎么样?他老婆还来单位不?苟大海说:老钟够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个恶婆子,前一个月初三那恶婆于又来了,当着众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脸抓出血来。庄之蝶说:他有什么办法!我还在文化厅时,他们就分居着,老婆一来,他就慌了。大家都劝他离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离。没想他也真能凑合,现在了还是这样!李洪文打出一张牌,庄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后悔说打错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张牌,说:我倒有个机密。你们谁也不能传出去!小方说:李老师一天到黑总有机密!庄之蝶说:李洪文有特务的才能,当年严副厅长和韦寡妇谈恋爱,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他能藏在厕所四个小时,观察厕所对门的韦寡妇房里,严副厅长是几时几分进去的,几时几分拉灭灯的。李洪文说:后来怎么样,他们不是结婚了吗?庄之蝶说:正是人家要结婚,你那监视有什么价值?李洪文说:这他们倒感谢我的,我公开了机密,才促成了他们一场好事。庄之蝶说:好,好!老钟有什么机密?李洪文说:老钟靠什么能活下来?他是有他的jīng神支柱的!年轻时他喜欢他的一个女同学,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又听说那位女同学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间找不下个对象,经人介绍和现在这个郊区的老婆结了婚。前几年,偶尔得知他的那个女同学还活着,在安徽的一个县中教书,况且已经离了婚,独身过活,就整日唠叨这女同学如何地好。他给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么总不见回信,或许这女同学早不在了人世,或许压根儿就不在安徽的那个中学,一切都是误传。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里看有没有他的信。小方说:他刚才出去,一定又去收发室了吧。李洪文说:我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一一职称又开始评定,还不是为他那个编审的名分儿给评审会的人说情去了!真窝囊,前年该评职称了,武坤当了主编,把老头丢在一边;这次又要评了,却说老钟才当了主编,资历还欠些。和!李洪文说着就推倒了牌。这一和是庄上和,又接连和了三次,李洪文话就越发多,不断地总结和牌的经验,又训斥苟大海不会下牌,怎么就让庄之蝶又碰吃了个八万,再是反复提醒刀下见菜,谁也不许欠账。小方说:李老师是输了嘴吸脸吊的,赢了就成了话老婆!李洪文说:我现在成你们共同的敌人了,都嫉妒开了。赢牌也不见得是好事的,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晦,对不起了,又一个杠。从后边揭了一张,再打出一张。饭稠了又有豆儿,可惜不是杠上开花。之蝶呀,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老钟没评上编审,是吃了武坤的亏,可景雪荫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热,这你得说说她了。
庄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还再没有和牌,已经借了苟大海三张票子,眼里看着牌,脑子里却尽是钟唯贤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想象不来几十年里老钟是怎样活过来的?听李洪文让他劝说景雪荫,就苦笑了:这是人家的自由,我凭什么说人家?老钟这么大年纪还天天盼女同学的信。李洪文说:还有机密的!你去过他房子吗?他房子里放了许多补阳药,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几年,从不在一块同床共枕,也未见他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想他现在突然吃这补阳药,一定是女同学给了他希望,盼望联系上能在晚年结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说着,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声,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断,一半从窗口飞出去。众人看时,他要扣的牌是夹张两饼,手是独捏了一个成了一饼的半块牌。苟大海首先说:哪里扣了?夹张砌要两饼,你扣的是一饼!李洪文说:你没看见牌断了吗?小方也说:那我们不管,你手里是一饼,夹的是要两饼,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飞去的那个饼,自然难以寻着,要大家付钱,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气了。庄之蝶说:不算这个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归一了,你要他们脱裤子当袄还债吗?李洪文说:你们这些人赖帐,那我就不请客了,权当把钱发给你们自个去吃饭吧!庄之蝶说:不让你请客,我请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钱,让小方叫老钟也一块去吃饭。小方去了,但老钟人不在宿舍,四个人于是到大麦市街吃了guàn肠包子,又到茶馆喝了几壶茶,天黑下来方才散了回家。庄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输得这么惨,李洪文说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自己牌场上这么臭,莫非情场上有了好事?立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后悔没有去找唐宛儿。心动着现在去吧,又觉得天sè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双仁府来。
双仁府巷口,黑黝黝蹲着一个人,见庄之蝶过来,突然站起来吃喝:破烂一一承包破烂喽!庄之蝶看清是那个说谣儿的老头,就笑着说:天这般黑了,你老还收什么破烂?一个嗝胃里窜上一股酒气。老头并不理睬,拉了铁轱辘架子车一边顺着大街走,一边倒独说独谣,竟又是一段谣儿: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委员会,书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庄之蝶推开门,屋里灯明着,夫人和洪江坐在沙发上一边点钱一边用计算器算帐。庄之蝶瞧见沙发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钱票,说:晦,这一月大赚了嘛!牛月清说:赚什么了?进了一批金庸的武侠书,先还卖得可以;没想到那一条街上,哗哗啦啦一下子又开了五家书店,又全卖的金庸的书,南山猴---个磕头都磕头,货就压下了。这些钱算来算去,勉强付那两个个姑娘的工资和税务所的税金,前几天洪江买了三个书柜,现在还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过问一下,洪江说湖南天籁出版社新出了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洪江说:是《查太莱妇人》。牛月清说:这《查太莱妇人》正红火哩,可进不来货,你不是认识天籁出版社的总编吗?他们总是来信约你的稿,你就明日拍个电报,让他们也给咱发一批书来嘛!庄之蝶说:这还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义去个电报。洪江说:我就要你这句话,要不,你又该说我借你的名儿在外胡来了。庄之蝶说:只能是这份电报以我的名,也不要说书店就是我开办的。洪江说:你就是大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这书店字号,什么好书都能进得来的。庄之蝶说: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办书店,会有什么想法?!洪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文人做生意正当得很哩,名也是财富,你不用就浪费了,光靠写文章发什么财,一部中篇小说抵不住龚靖元一个字的。牛月清说:洪江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说说。洪江说:开了这一年书店,我也摸了行情,写书的不如卖书的,卖书的又不如编书的。现在许多书店都在自己编书,或者掏钱买出版社一个书号,或者干脆偷着印,全编的是sè情凶杀一类的小册子,连校对都不搞,一印几十几百万册,发海了!朱雀门街的小顺子,什么jī巴玩意儿,大字不识的,却雇人用剪刀和胶水集中社会上各类小册子中的sè情段落,编了那么一本,赚了十五万,现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车,见天去唐城饭店吃一顿生猛海鲜。庄之蝶说:这些我知道,咱不能这样干。洪江说:我知道你要这么说。现在有一件事,我和师母商量了,一个书商拿来印好的一本武侠书,署名是刘德写的,卖不动,想便宜一半卖给咱。我想了,咱接过来,换一个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庄之蝶说:这怎么就能赚许多钱?洪江说:金庸的书卖得快,这书当然写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来,我写的是全庸啊!这事你由我办好了,只是得筹十万元,这你和师母要想办法。牛月清说:只要你老师同意,钱我筹。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来,说是明日要给他娘过七十大寿,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万,咱再取了存折,十万元也凑够了。庄之蝶说:老太太七十大寿了?我还以为那是六十出头的人!这是要去的,可这是去向人家贺寿,怎么开口借钱?说了一回,一时意见不拢,牛月清就打发洪江先回书店去了,低头问:你今晚还过文联那边去吗?庄之蝶说:天这么晚了,过去又得让人开大门。牛月清说:要是早,你就又过去了?咱这是什么夫妻?!庄之蝶没有言语,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随后来睡,两人谁也不接触谁,就听到了城墙头的埙声如诉如泣。庄之蝶说:这是谁在吹埙?牛月清也说了一句:这是谁在吹埙?说毕了,又归于寂静。
庄之蝶说这句话时是心里这么想着,原不想说出声来却说出了声。没料牛月清也说了一句,他现在就希望牛月清赶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却在被窝里动起来,并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过去。庄之蝶担心会这样,果然真就这样来了,他厌恶地背了身去,装作全然地不理会。这么静躺了一会,又觉得对不起女人,转过身来,要行使自己的责任。女人却说:你身子不好,给我摸摸,讲些故事来听。庄之蝶自然是讲已经多少次重复过的故事。
女人不行,要求讲真故事,庄之蝶说:哪里有真实的?女人说:就讲你发生过的。庄之蝶说:我有什么?家里的猪都饿得吭吭,哪有祟的糠?!女人说:我倒怀疑你怎么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边全给了别人!庄之蝶说:你管得那么严,我敢接触谁?女人说:没人?那景雪荫不是相好了这么多年吗?庄之蝶说:这我起咒,人家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女人说:你好可怜,我以后给你介绍一个,你说,你看上谁了?庄之蝶说:谁也看不上。女人说: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没个贼胆罢了。刚才说汪希眠给他娘过寿,你一口应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兴,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庄之蝶说: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语了;庄之蝶以为她已睡着,没想牛月清却说:汪希眠老婆爱打扮,那么些年纪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庄之蝶说: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说:收拾着给谁看呀?我听龚靖元老婆说,她年轻时花着哩!当年是商场售货员,和一个男人下班后还在柜台内干,口里大呼小叫地喊,别人听见了往商场里一看,她两条腿举得高高的。别人就打门,他们竟什么也听不见,一直等来人砸门进来了,还要把事情干完了才分开!女人说着,突然手在庄之蝶的下边摸去,一柄尘根竞挺了起来,便拉男人上去。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五十一字)不觉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一团。
庄之蝶说:原来你也没能耐的?女人说:我没说你,你倒反嫌了我。你总说你不行,一说起汪希眠老婆,你就兴成那样了?!我哪里比得上你好劲头,你是老爷的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两处的家,什么事我不cào心?庄之蝶说:快别胡说!你才多大年纪,周敏那媳妇虽比你小六七岁,可她受的什么苦,脸上却没一条皱纹的。牛月清就恼了,说:一个汪希眠老婆你还不够,还要提说唐宛儿,她受什么苦的?听夏捷来说,她是同周敏私奔出来的?庄之蝶说:嗯。女人说:能私奔出来,在家肯定是什么活儿也不干的姑nǎinǎi身子!说女人贱也就贱在这里,男人对她越是含在口里捧在手里,她越是温饱了思yín,要生外心的。庄之蝶说:夏捷几时来的?女人说:半后晌来的,来了给我带了一只菊花玉石镯儿,说是唐宛儿让她捎给我的,说那日请客我没能去,心里过不去。庄之蝶说:你瞧瞧,人家对你这么好的,你倒背后还说人家不是。玉镯儿呢?让我瞧瞧什么成sè?女人说:我这么胖的胳膊,根本戴不进去,装在箱子里了。我哪儿是说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见着一个女的了,就回来拿人家的长处比我的短。别说人比人比死人,如果这个家我百事不cào,我也不会这么些皱纹!庄之蝶赶紧不再提唐宛儿,说:你也是辛苦,赶几时请一个保姆来,前几日赵京五说他帮咱物sè一个的,到时候你就也不干,动口不动手地当清闲主儿。牛月清气消下来,说:那你看吧。我也会保养得细皮嫩肉哩。两人说了一阵话,女人偎在丈夫的怀里猫一般睡了,庄之蝶却没有睡意,待女人发了鼾声,悄悄坐起来,从枕下取了一本杂志来看,看了几页又看不下去,吸着烟指望城墙头上的埙声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