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头痛之症近日频发,枢密院事务繁忙,臣自忖已经不堪重任,早该避让贤路。恳请万岁收回三衙兵权,臣欲就此致仕,望陛下恩准。”
他也不说废话,开口就直奔主题。错过这一刻,便可能再没机会开口了。
陈则铭的声音并不算大,可殿中四下都寂静无声,于是萧谨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的每个字。他露出意外和无措的神情,呆呆看着跪在原地不肯上前半分的权臣。
陈则铭若是同往常一样,跪安之后起身进言,那在接近萧谨的途中,屏后的卫士便会冲出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陈则铭却跪得离他远远的,自动交出兵权。
萧谨慌乱了,这反应脱离了杜进澹与他的策划,而他缺乏应对的机敏。
他用很久时间才下得了这个决心,如果不是陈则铭坚持要把朝廷封赏散给军士,应证了杜进澹笼络人心之言,他也许还要迟疑下去。他要将陈则铭拉下马,落去他的爪牙,这样他才能安心长久的把这个人放在身边。
他料想过陈则铭的各种反应,那些画面中有愤怒,有争议,有不服,甚至有唾弃,唯独没有这种常见的平静。
这平静如水导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屏后无人,似乎他还是那个满心依恋魏王的少年君主,这平静引诱他回想到这个人的好,一点一滴,润入心中。
然而到这一步,还怎么可能回头。
萧谨无言,他干瘪瘪地坐着,不能反应,直到陈则铭将上面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
萧谨猛地站了起来,败退般从来路颓然逃出去。那几名卫士面面相觑,连忙跟着退走。很快屏后脚步声悉索而去,不时便退尽。
殿中终于静了。
侧殿的门带着深深叹息般的声音关合。
隔了许久,又打开。
一名内侍端着笔墨,悄无声息地走入,走到依然跪着的陈则铭身前。
陈则铭抬起头,那内侍跪倒下来,弯身将纸托在盘中,再将那盘子端起。
陈则铭提起毛笔,看了看偏殿的门。
萧谨在吗,他敢在吗?他宁可他是敢的,他宁可他自己抛下这张纸,用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逼他来写这奏章。那么他可以告慰自己,自己培养出了一个不逊萧定的君王。
然而,萧谨隐去了。
陈则铭只看得到殿中微弱的灯光,这光芒只能照到门外几步,再往外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就如同命运,你只看得到几步之内。
殿内落针可闻,他一笔笔写下自己致仕的折子,如他夜批奏折时一样,一丝不苟。
待最后一笔落定,他从头又看了一遍,确认所叙无误,这才将笔抛入盘中。
那小内侍掩卷收笔,起身欲退。
陈则铭突然伸手拉住那内侍的袖子,“转告陛下,静华宫中之人,臣将亲手除之。”
那内侍吃惊回头看他,却见他脸色镇定如常,并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内侍瞠目望他片刻,脚步混乱,匆忙奔出殿去。
隔了一会,有人返身回来,却换做是黄明德。
陈则铭缓缓起身。
黄明德到他跟前,低声道:“恭喜千岁,陛下准了。”陈则铭冷冷看着他,这目光似乎带着刀刃剐下来,黄明德抬头骇然,不禁退了半步。
偏殿的门也终于落锁。
锁链相扣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烛光,它们微弱地跳动,奄奄一息。
陈则铭独自坐在宝座下,看着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一寸寸的攀爬。
他没有半点睡意,也没回头再想什么。
他不想萧定,更不愿意想萧谨。
他只是空落落坐在那里。
等待天明。
第二部完(2009.5.7)
《将军令》偷偷写文 v第 1 章v
《将军令3》(终结篇)
1、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
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
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
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
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
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
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