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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叶兆仑说的有理有据,想必他列出的罪行是铁板钉钉的!御前翻供绝对不可能!

事实上……这些个被叶兆仑弹劾的官员有的来自吏部,有的则是在肥差上坐了七八年的三品大员,早就是臭名昭着的巨贪。

他们走私贩盐、圈占良田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人揭发,也不过是因为不愿意惹火烧身,无事惹得一身腥罢了。

何况,这些人虽然占了个把肥缺,但他们不算皇帝一党,也不算世家一党,对两派的官员都会时不时的会给不少好处。

慕容家领导的世家们虽然势力庞大,可是不能把大部分的肥差都占走,与其除掉这些官员让皇帝来安人手,还不如留着他们占住坑,保持势力均衡!

这些年,苏倾容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贪渎,世家们也视而不见,既然两大派系都安之若素,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愿意当那只出头鸟了。

……退一万步说,谁的手又是乾净的?

世上没有清官,只有查不出来的贪官。

皇上知道吏部和朝堂上有蛀虫……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也没有具体证据。

卖官鬻爵的事情本应归吏部管辖,可是尚书闫子航虽然不放大权,小事却不干涉,也就放任事态坐大。

而今日,叶兆仑将这些人,这些证据**裸的呈上了来!

是什麽原因,让叶兆仑不顾一切收集齐全证据,开始对这些人发起攻击!?

叶兆仑想干什麽?

老道一点的官员立刻反应上来了,户部尚书江烨也同样反应上来了。

叶兆仑要靠这场弹劾一战成名,大举立功!

本朝太祖最恨贪渎,曾经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个贪官剥了皮挂在每个州县的府衙门口,让来来往往的百姓唾駡参观,北周向来,对於贪渎的量刑极其严苛。

对待贪渎严苛,对待检举贪渎的有功之臣就十分嘉奖厚待了,叶兆仑这一番动作之後,怕是要扶摇直上,得帝王大肆嘉奖了罢。

而慕容尚河点头允许叶兆仑弹劾……怕也就是默许叶兆仑靠牺牲这些官员的命来换取功名,来和最近炙手可热的江烨一争高下。

叶兆仑将会靠这场弹劾称为皇上眼中的功臣,夺尚书闫子航的权!

*******

御座上的帝王紧皱黑眉,一拍御案,“呵,朕竟然不知道这朝堂里藏了这麽多脏东西?”

他霍然起身,手掌拍击御座扶手的声音震得百官心头猛颤,“来人!将这些人都给朕丢到刑部去,好好问个明白!”

一片凄厉惨叫响起,以傅纶为首的罪臣们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身後响起铁甲和刀剑的鸣响,眼看着侍卫们就要进来拿人,北周美丽的权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

只一小步,漆黑眉目扫过去,侍卫们就微微顿在了门口。

“请陛下稍等。”权相微微笑了,雪白的颈子透出漆黑长发,他拢着玉雕一般的手指,幽凉,他的绿意仿佛滑过地面的幽幽绿水,生生在这夏阳中有种幽凉之姿,清寒寂丽,美艳的静谧。

叶兆仑此刻虽然得意,但是看到苏倾容就不免害怕。这个丞相近年来很少干预朝堂事务,但一旦干预,就绝对没好事。

“陛下,”苏倾容淡淡开口,“请陛下不要急着拿人,这件事……怕还有商榷之处。”

“有什麽商榷之处?”叶兆仑冷笑,“丞相,下官摺子上的每一条罪状都是详实,经得起刑部和监察院检查!”

“可是,这一案涉及面太广,涉及官员太多,统统丢去刑部,怕不合适罢?”苏倾容不急不缓,淡淡的看着叶兆仑,睫毛下一片幽深的暗影。

叶兆仑怒道:“不合适?这些罪臣们在朝堂上蛰伏了七八年,在天子眼皮下贪赃枉法!这些人的臭名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四五个省都闹得人心惶惶,甚至有的地方有百姓联名喊冤,我收集这些罪臣贪渎的证据时,许多百姓甚至主动提供帮助,一条条证据确凿,岂能作假?”

苏倾容清理素雅的衣袖微微抬起,点压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妃红迤逦,“叶兆仑,注意你的措辞。傅纶等人虽然已被弹劾,但陛下都没有开口定罪,你就一口一个罪臣的叫……也不怕伤了多年同僚的心?”

……不好!慕容尚河心头一个咯登,暗暗扫去,只见大殿里不少官员已经暗暗用鄙视以及惊惧的目光看着叶兆仑了!

傅纶等人贪渎不假,可是叶兆仑如此撕破脸,为了自己的功名而攀咬同僚,不免引起其他朝臣兔死狐悲的感情!

这个苏倾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挑拨!

“陛下,”苏倾容面如桃花,语调丝绸一样缓缓上扬,“自古刑不上大夫,重刑之下必有冤狱。另外,将这些官员们一次捉拿下狱,动静太大,不如先暂缓关押起来,等待证据确凿再一并定罪。”

叶兆仑冷笑,“丞相说等证据确凿是什麽意思?下官早就已经将证据呈上了!”

苏倾容脸色不变,淡淡的浅笑,“证据,自然,叶大人你一定有证据。可是三品以上官员若要定罪,却并不能如此仓促。敢为叶大人,这些官员府邸的收支帐册你都收集到了没有?官仓和家里的帐册是不是吻合?这些官员们上上下下的师爷衙役等人的口供你有麽?每件证据是不是都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纰漏?”

“这……”叶兆仑微微一滞,证据只要足够致命就可以了,谁还要求做得这麽细?

慕容尚河目光微微透出光,他总觉得苏倾容在将话题往一个偏僻的方向引去,苏倾容的目的仿佛在云雾中缭绕,令人十分不安!

难道……苏倾容打算保这些官员,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啊!

苏倾容继续不紧不慢的绕圈子,“所以陛下,这件事应先行细细查探,再行定罪才是。”

金銮殿上心有余悸的百官纷纷点头称是称是,傅纶等人跪在地上,对苏倾容露出绝处逢生的求救神情。

慕容尚河微微一个示意,他身边的世族官员们纷纷退後,而慕容尚河上前一步,和叶兆仑站在了一起。

这意思很明显,慕容尚河准备帮叶兆仑和苏倾容打擂台了。

******

沉络微微压低睫毛,手指尖压在手指尖上,似笑非笑的向後靠去,嘴角带着难以辨认的笑意,看着站在丹陛之下,美若女子,雪肤花貌却幽难测的权相。

百官交头接耳,有种不安的气息在朝堂上弥散开。

慕容尚河心里也有不少疑惑,叶兆仑提供的罪臣证据他是细细审阅过的,没有什麽问题,苏倾容拖着不让抓人,有什麽实际意义麽?

莫非是……苏倾容打算就此一搏,藉故拖延时间,然後私底下想办法替这些官员翻盘,压制叶兆仑的功劳?

因为,如果这些人不定罪,叶兆仑的功劳就不能落实!

慕容尚河想罢冷笑,首先开口,“怎麽,丞相大人似乎很反对惩办这些人?”

苏倾容微微扬起嘴角,“哪里,本相只是认为叶大人提出的证据不够详细完整罢了,叶大人……你确定这些证据经得起刑部勘查?”

叶兆仑挺起膛,“自然!”

苏倾容漫不经心的轻问,“所以……慕容大人,你们确定要弹劾这些人到底了?”

慕容尚河冷笑,”身为朝廷官员,自然要致力於弹劾不忠不义,贪赃枉法之流!“

权相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嘲讽,”那麽,若是阻挠你们弹劾这些人,就是不忠不义?“

怎麽,到了这个时候,苏倾容还打算不依不饶的企图阻止叶兆仑立功麽?

慕容尚河目光猛然发亮,杀气四溢,“自然!丞相,本朝太祖在建国之时就对贪渎枉法深恶痛绝,傅纶等人贪墨巨大,不可不罚!不仅仅是老夫和叶大人,我朝百官上上下下,对於贪墨枉法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纵容!都应当全力配合肃清朝堂!朝野上下无贪墨贼人,举国上下无含冤百姓,是每个北周官员的理想!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反对,都是对太祖,对律法的不敬!”

慕容尚河坚定的声音仿佛一把铁锭,重重砸在朝堂上,连地板都微微发颤!

慕容尚河紧紧逼视着微微垂下头颅的苏倾容,冷哑的嘲笑从喉咙里寸寸挤出来,“丞相大人,你莫非是想要妨碍我等谏言肃清这些贪官麽?”

说到这里苏倾容才微微抬起睫毛,冷水般幽若的目光看的慕容尚河脚底发凉。

“怎麽会?”苏倾容十分和蔼的微微一笑,沁人心肺,仿佛春柳春花满画楼,“本相可是来帮大人一把的。”

苏倾容突然旋身面对沉络跪下。

“皇上!”吵吵嚷嚷的朝堂上,丞相的声音仿佛高山上风吹过的琴弦,清冽拔高,“皇上!此次贪墨的官员人数众多,贪墨巨大,罪当服诛!可是……”他幽幽弯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眸子,绿色衣衫在阳光中有种冷晦暗的幽艳调子,令人极其不安,苏倾容红唇开阖,终於吐出了他的明确目的,“既然是贪渎,钱从哪里来?”

……慕容尚河的脸色立刻变得狰狞!

叶兆仑还没听出是怎麽回事,就看到苏倾容笑意浓浓的向他瞥了一眼,“皇上,有人受贿、就一定有人行贿。朝堂、外臣、从一品直到七品,官员就像一个宝塔。一个三品官员不乾净,就表示有至少一百个四品官不乾净,再往下就有千千万万的官员都不乾净!”

沉络挑了挑唇,“唔,所以,丞相的意思呢?”

苏倾容回答,“皇上,依臣看,整个三省六部,上至朝廷下至州县,应该彻底清查!”

此时吏部尚书闫子航第一个出列跪地,“皇上!此次犯案官员中有几个来自吏部,是臣无状!臣愿意第一个领头彻查吏部!”

慕容尚河涨红了脸,对苏倾容怒目而视,”丞相,你……“

苏倾容回眸轻笑,广袖如同垂下的水波,潋灩撩人,”慕容大人,本相可是在帮助你彻底肃清朝堂,实现朝野上下无贪墨贼人,举国上下无含冤百姓的理想啊,怎麽慕容大人不太愿意的样子?“

江烨此刻彻底僵直,转眼看去,慕容尚河脸色铁青,几乎将手指甲掐入掌心的。

原来,苏倾容的目的是,借这件事彻底清查各部!

真的动手清查的话,别说人人屁股下面都不乾净,还等於给了苏倾容干涉各部的理由,自然是绝对不能干!

要真的彻查,世族自然可以拼命消灭证据,上下打点以求自保,可是……

为了保全自身,怎麽也得牺牲一两个人出去,这样等於让苏倾容的手伸入户部、工部、吏部、督察院……简直没完没了!

可恶的闫子航,居然第一个表态支持,这样其他的尚书们若是反对,就显得十分心虚了!

更可怕的是……苏倾容刚刚才诱导慕容尚河脱口而出────百官上下,对於贪墨枉法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纵容,全力配合肃清朝堂,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反对,都是对太祖,对律法的不敬!

那麽此刻,如果慕容尚河反对彻查肃贪,就等於是在自打嘴巴,自己骂自己不敬太祖,不敬律法!

该死的,被苏倾容咬死了!

无论如何,现在反对是不行的。

苏倾容叠着双手,微微弯起漆黑的美目,欣赏慕容尚河不断抖颤的脸颊和抖动的肌。

沉络微微笑开,支起手臂站起身,“丞相说的有理,不但三省六部要查,这些个官员也要一层一层往下查!另外,傅纶等人……”

苏倾容美目上扬,在空中和帝王妖艳的凤目微微碰撞,瞬间心有灵犀。

“陛下,”苏倾容露齿而笑,“傅纶等人虽然戴罪,可是毕竟所有证据还没有经过刑部对证,在彻底查清罪状之前,还恳请陛下请先不要将他们下狱。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只有官府律令统一、刑狱清明,天下万民,百官才会觉得有所依靠,才会怀天子之德。还请陛下暂时让傅纶他们回家幽闭,另外派玄武卫看押。一旦查证,立刻严惩!”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但归结底,苏倾容就是不让皇帝在这个时候将傅纶他们直接关押下狱。

而此刻,慕容尚河已经顾不上打击这些罪臣,咬牙切齿的怒瞪苏倾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朝堂上一片嗡嗡,玄武卫们走上来摘了傅纶等人的官牌,监视着带下殿去。

傅纶等人浑身发抖,好似热锅蚂蚁一般,神色间满是焦急,不住求救的看向苏倾容,那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如果苏倾容不愿意救他们,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车裂、剥皮、剐刑……本朝刑法峻厉,完全不是这些手无缚**之力的士大夫们能够承受的!

沉络低吟片刻後,肃声说道:“对於贪墨大案,着刑部、督察院、吏部联合细查,确保证据详实,丝丝入扣。一旦查证属实,必要追查到底,严惩不殆!”

末了,皇帝长睫下的眼波轻挑,仿佛折弯的丝柳,人间流往,水墨无痕,美若丹青水墨绘成的名画,“叶兆仑爱卿……此次你功劳甚大,堪称朕的肱骨之臣,要重赏嘉赞。”

他淡淡一笑,“此案你居功甚伟,闫爱卿日後多多专注於查案事宜,至於吏部的事务……还是交给叶爱卿打理罢。”

叶兆仑闻言狂喜过後,背上却冷冷发寒。

他只觉得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帝君目光虽然温柔有加,可是来自朝堂其他官员的目光简直想要吃他的,喝他的血一般!

他,惹了众怒了!

前些日子皇上明确表示对几个贪官嚣张的做派十分不满,甚至训斥了他,他还以为只要投皇上所好,上书弹劾罪臣就能获得龙心大悦,这一向是臣子获宠的不二法门!

可是他忘了,忘了他弹劾的太多,太狠,在苏倾容的推动下,一件小小的弹劾案已经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他和慕容尚河当初在商定弹劾人选时,只顾着避开世家派系的官员,却并不曾料到苏倾容打算掀起这麽大的一盘棋!

慕容尚河紧紧咬着牙,几乎用目光剥了苏倾容的皮,却奈何不得,愤而退朝转身除了金銮殿。

愤怒之中,他又隐隐约约觉得蹊跷,苏倾容虽然掀起了朝野地震,可是慕容尚河的暴怒褪去,却只剩下丝丝难言的诡异感觉。

……这件事,对苏倾容的好处有限啊!

世家们有实力保住自己的派系官员在调查中脱身,苏倾容就算趁机伸手入三省六部,只要严防死守,他能获得的实权也并不多,不符合这位丞相一贯的胃口。

那苏倾容又为什麽要如此坚持将所有官员拖下水,要这样一层层的查下去?

他……想要什麽东西?

☆、毒蛛一

晋候府。

梧桐树上潇寒雨。

夏日暑热,晋候府里不时传来蝉鸣,蝉声悠扬低沉,在重重绿影中竟然叫出了生生凄惨沙哑的特殊味道。

自从叶兆仑弹劾案之後,由於揭发巨贪有功,叶兆仑近日十分受到皇帝赏识。

沉络对叶兆仑的提拔虽然不如当初对江烨那般明显,但也足够人人侧目了。

叶兆仑是北周老牌贵族,不少墙头草掂量过来、掂量过去,竟然将原本攀附江烨的心放了放。

眼下朝堂里,如同潮水一般附向江烨的官员们虽然依旧很多,但也有不少人止步观望,打算等待形势明了之後再做决定。

不久之後,就是吏部和督察院联合肃贪的开始,慕容尚河、江烨、叶兆仑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

世族们一方面紧紧盯着丞相府的动向,一面抓紧时间制定对策。这一局,世家们付出适当的牺牲必不可少,但慕容尚河向来懂得丢卒保车、断尾求存之道,一切以将损失降至最低为目标,所以就目前来看,世家们也还算平静。

只是晋候府,渐渐不再平静。

*****

一连七日,嘉甯姑姑前来造访莺儿居住的香梨馆,却都被莺儿的贴身侍女白竹不冷不热的挡了回去。

香梨馆坐落在侯府的西侧,距离侯府的主路并不远,只是个三进的院子。

当初江烨将莺儿安排在香梨馆,就是看中这院子坐落的位置十分明显宽敞,周围没有任何遮蔽,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江烨当时的考虑是,莺儿就算想要动什麽乱七八糟的手段,在这麽一座光明磊落的院子里,也不好施展。

“怎麽,你家主子如今架子大了,连衣妃娘娘的赏赐也不接了?”嘉宁脸色十分愤懑,身後跟着几个女,人人手捧着金玉珠宝。

叶兆仑没有得势前,衣妃娘娘是毫无疑问的後唯一宠妃,不是第一,是唯一。

当时,这位莺儿姑娘为了求个保障,对待江采衣十分毕恭毕敬,每次嘉甯姑姑来,莺儿都笑脸有加,亲自起身相迎。

而如今,叶兆仑翻身,江采衣在後的地位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叶容华会不会跟着也咸鱼翻身,获得皇帝盛宠?

前朝和後向来息息相关,不少原先疏远叶子衿的後妃已然开始重新渐渐向叶子衿靠拢,比起从不拉帮结派的衣妃,显然还是拉拢这位叶子衿更值得赌一把!

嘉宁脸色难看,对白竹冷冷唾笑,“没想到,这位莺儿姑娘也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

白竹撇嘴冷笑,躬着身子对嘉宁福了一福:“嘉甯姑姑,我家夫人哪儿敢给衣妃娘娘摆架子?只是姑姑,衣妃娘娘毕竟是进了的人,而我们莺儿夫人则是侯爷的妻妾,也勉强算是衣妃娘娘的母辈,衣妃娘娘这天天珍珠翡翠的赏,倒让我们莺儿夫人在侯府里不好做人!”

一大清晨,江烨整肃朝服,正沿着主路前往侯府大门,就远远看到香梨馆前对峙的嘉甯姑姑和白竹。

夏日的晨阳十分艳烈,早早的升起来,将香梨馆的黑瓦白墙的泛起隐隐黄晕。

香梨馆院门前几乎没有树,只有几排晒得发蔫的夕颜花,歪歪扭扭的沿着白墙攀爬,三角形的脉络绿的发黑,长大贪婪的吸盘揪在墙缝里,如同吸食着血的垂死毒藤。

江烨微微顿住脚步,站在不远处,入目间是互不相让的两队红粉阵仗。

一个是里得脸的姑姑,一个是莺儿贴身的侍女,牙尖嘴利红口白牙,显然都不是好惹的主。

两人激烈争辩着,江烨略略听了几句,就看到莺儿身边的白竹显然更加年轻气盛,几句话赶话说的急了,竟然伸手狠狠推了嘉宁一把!

嘉宁大怒,劈手一巴掌将白竹娇俏的脸扇偏过去。

两个姑娘互瞪得乌眼**一般,正要动手就听到香梨馆的院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五嫩葱似的指尖扳着香梨馆绿油油嵌着牡丹花雕刻,光滑的抹着桐油,门口讨巧似的挂着艳红的灯笼,同样是牡丹花的图样,一丝一缕金枝缠花,富贵艳丽。

莺儿懒洋洋的从门里跨出来,身後跟着几个丫头,抬着几口大箱子。

江烨目光微微一紧。

比起前几日,这女子更加丰腴艳丽的过分,红色衣裙比晚霞更加艳丽,云雾一般薄而撩人。她一头浓云般的黑发懒懒梳着,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鲜润。

那种从肌肤底透出来的红润不是任何一种胭脂能够晕染,不止是她的脸颊,那种诱人亲吻的粉泽带着珍珠的光彩,沿着软油的肌理一路漫渍,从她低低敞开的领口延伸进她高高耸起的两团白丰上。

“大清早的,嘉宁姑姑吵什麽吵,这是侯爷府,可不是里,由得你撒野。”莺儿似笑非笑,娇柔妩媚的往墙上一靠,那对丰满艳随着她的动作汹涌晃动,如同一波一波窒人的波涛,差点晃出她薄薄的抹!

江烨清晰的听到身侧的小厮发出饥渴的口水吞咽声响,连他也觉得胯下狠狠紧绷,燥热一片。

嘉宁冷笑,“莺儿夫人如今得意,连我们娘娘的赏赐也敢挡在门口了?想当初我们衣妃娘娘得宠的时候,赐给你多少嚼用,如今不过一个叶兆仑略微得势,你就敢给我们娘娘摆脸子?衣妃娘娘别的不说,收拾你一个小小的贵妾还是绰绰有余!”

莺儿嘴里嚼着蜜糖糕,嗤的唾了一口,弯着大眼嬉笑,“嘉甯姑姑也别为难我,衣妃娘娘就算这会儿想要收拾我,怕也腾不开手罢?单是一个叶容华就闹得娘娘头疼,娘娘还是想办法自个儿保重为好。我呢,一个小小的妾,就不和高贵的衣妃娘娘牵扯不清了,省得那天衣妃倒楣,连我都不明不白的受牵连。”

“你……”嘉宁气得脸色铁青,衣袖狠狠一挥,对身後女怒駡,“还不快走?留在这里等着人羞辱麽!不长眼的东西!还是你们打算留在这脏地方,没的学来一身踩低捧高、见风使舵的好手段!”

莺儿向来脸皮厚如城墙,半点不受嘉宁指桑駡槐的影响,反倒笑嘻嘻的福身恭送,“姑姑,慢走。还有啊,顺便也把娘娘曾赐下的东西统统都带回去吧!奴家胆子小,这东西留着留着,万一哪天叶容华得宠,指不准就把奴家一起整治进去了呢,哎呀哎呀,奴家好怕,快快快,让嘉甯姑姑都抬走。”

说着莺儿指挥丫头们将那一口口的箱子半点不留情面的扔出来,都是江采衣之前曾经赏给莺儿的珍宝。

嘉宁浑身颤抖,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羞辱,咬牙切齿狠狠转身,命人抬了箱子回。她走至大路,猛然碰见站在路上观望的江烨,瞪圆眸子恶狠狠剜了江烨一眼,“侯爷好手段,调教的妾真真是忠心耿耿!”

江烨淡淡拱手,也不说话。

莺儿妖妖挑挑站在门口,似乎是这会儿才发现江烨,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流光溢彩,明媚的如同盛夏艳丽盛放的巨大牡丹。

******

这件事不需一刻锺,就传到了宋依颜和江采茗的耳朵里。

对於莺儿拒绝了江采衣笼络的这件事,里很快作出了回应!

以往,莺儿的份例是由里供,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莺儿这一番大不敬的罪过被嘉宁加油添醋告上去之後,据说江采衣大怒,一气之下不但收回了往日所有赏赐,甚至连莺儿的份例都停了。

不仅如此,内务府上上下下全都听到了衣妃娘娘的痛斥────“好啊,这个莺儿入了侯府,还就真把自己当正经的晋侯姨娘了?架子大的连本的脸面都敢驳!日後,内务府将她的份例统统划掉!谁再敢给她送一分银子,就是和本过不去!”

莺儿从此,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人人掰指头算着,她怕是连丫鬟的月例银子都难以发出来了吧?

******

几日後,江烨回府,宋依颜的脸色比前日还更冷淡。

江烨只觉得身心疲惫,指头撑在额头上,默默喝茶。

一连几日,宋依颜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冷战表情,实在让他有些烦躁了。

莺儿入府已经半月有余,他无论如何温柔对待,宋依颜也不愿放柔姿态。说话不不阳,不咸不淡,往日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琴瑟和谐感似乎越来越模糊。

莺儿刚入府时,宋依颜总是在半夜起来哭,或者,好好地,就突然莫名流泪,看得他心疼不已。

搂着她纤薄的肩膀,江烨很是耐心柔哄了几次,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告诉她,他娶莺儿只是事态从权,他对她的爱恋从来都没有变过。

为了安抚宋依颜,江烨一次都没有踏足过香梨馆,并且从来不亲近莺儿,就是为了解开宋依颜心里的疙瘩。

可是每次,才稍微哄好了宋依颜一点点,莺儿就会大摇大摆的出现,鲜亮活泼,在宋依颜面前使劲儿晃悠,让她好不容易软化下来的态度又重新冷硬回去。

日复一日。

初初的时候,他觉得颜儿受的冲击太大,心底大为怜惜,只觉得对不起她,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心里越是愧疚,话就说的越软。

可是一天天没完没了的冷战下来,这种愧疚越来越压抑,压抑的他心头仿佛钉了一钉子,时不时就要被她冷冰冰的态度敲出一个血口。

他几乎已经开始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乾脆破罐子破摔,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就住在户部,求个眼不见为净。

只是每次回来的时候,看到宋依颜蜷缩着身子,身上盖着寒被,一脸泪渍的睡在他们卧房里事,心里还是会有滚滚烫热的涓流溢出,让他不由自主投降。

“颜儿。”叹了一口气,江烨伸手,拂过宋依颜寒铁一般的冰白面颊,指尖就沾到了微微的湿意。

心里一酸,他放低了声音,虽然心里十分难受,该说的话却是不得不说,“颜儿,……莺儿她……”

宋依颜猛然抬起水朦朦的黑眸,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夫君,你想说什麽?”

江烨口气紧了紧,“莺儿她,和采衣闹翻了,最近日子十分不好过,连里的份例也停了。颜儿,你是掌家的,日後每个月,莺儿的份例就由咱们府里发放罢。该拨多少月例、吃喝穿用,都由你决定着给,总归不让她饿死就成。”

莫名的,宋依颜骤然打了一个冷颤。

她缓缓的抬眼,缓缓站起身,背对着清寒的月光。

夏日的风怎麽那麽冷,冷的都要吹透了骨髓,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依旧是少女时一见锺情时英姿勃发的模样,可面容却带了她无法理解的一种模糊。

“夫君,你是说……”宋依颜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颤抖,却牢牢抱紧了纤细的双臂,睁大楚楚泪眼,心底委屈酸楚的几乎要淌血,“你是说,要我,要我去照顾你的妾?”

“颜儿!不是────”江烨急的去拉她的手腕,却被一把甩开!

“怎麽不是!”宋依颜冷笑,笑的泪珠子都滚落眼眶,“怎麽不是!难道夫君你刚才没有说要我拨给她月例银子?难道你没有让我去照顾她的吃喝穿用?不让她饿死?她是谁?她是你的妾,她和江采衣闹翻,你心疼了是不是!你心疼了……就让我去照顾她是不是!你居然让我去照顾一个天天无耻的缠着我自己夫君的女人!”

江烨头疼的揉着太阳,揉开薄荷脑油凉苦的气息,她的指责如同一把利刀,戳的她自己痛苦,他又何尝舒服?

“颜儿……“江烨一叹再叹,不由分说将宋依颜扯回怀中,“莺儿她是皇上赐的,有封号有位份。咱们不是普通人家,一个御赐贵妾好生生的,却饿死在府里,传出去咱们整个江家都会被拖累!别人也会说晋候夫人苛待妾室,骄狂善妒,你一向善良大度,我又怎麽舍得你的名声受影响?”

宋依颜冷笑,“说来说去,夫君你还是铁了心要养那莺儿,让她日日夜夜给我难堪是不是?如果我不答应,就是不善良不大度?”

“那不叫养着她,只是不要饿死她……”

“好!”宋依颜甩开江烨的手,含泪瞪着十几年来鹣鲽情深的夫婿,手指将裙子几乎拧得稀烂,“好,侯爷,我听你的!我这就拨银子去奉养你的妾室,最好打扮的她花枝招展,日日得侯爷喜欢!让外人看!让皇上看!看你对他御赐的女人万般呵护,毕恭毕敬,捧在手里供着!看你喜爱她喜爱的连自己的发妻都不顾了!”

这话太难听!江烨眉目一厉,将手里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空冷刺耳的碎裂声迸开,整个温馨的卧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茶香。

一滴泪滑落脸颊,宋依颜僵住,目光从一地蔓延的水渍缓缓上抬,看到了江烨一瞬间狰狞厌烦的表情。

“我并没有喜爱她,我甚至不信任她。”江烨看着妻子泪盈盈的脸,努力压抑下想要立刻起身离开的冲动,一字一句冷冷的说,“但是,颜儿,我已经说了九十九遍────娶莺儿回府是陛下的命令,我无从反抗。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一百遍!”紧攥着拳,江烨折眉看着浑身发抖的爱妻。

泪流满面,泪流满面,她永远是泪流满面,楚楚可怜。

一朵花,沾着露水,被人捧在手心里,掐一下碰一下都要娇声喊疼,这就是宋依颜,他疼了十几年的心爱妻子。

她是一个完美的娇妻,琴棋书画无不通,心地善良处事柔软,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和清丽美色,就是因为当初被她的柔弱和善良所迷醉吸引,所以他爱她,愿意照顾她。

可他小心翼翼的捧了十几年,一丝风一滴雨都没有让她碰到过,她怎麽就不能体会他的苦处,他的疲惫?

稍微一点点妥协,对她而言怎麽那麽难?

如果是翠秀……

江烨深深吸进一口气,撇过脸去,几乎不能再往下想。

这个念头,最近越来越强烈,简直不能触碰,微微提及,就是锐痛犹醒。

有一个人,是天下最爱你的。

因为舍不得你疼,舍不得你哭,所以她自己去疼,自己去哭。

他好像不记得翠秀哭的样子啊,她总是不在他面前哭的……

喉头酸涩,最爱他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是了,那个人早就化作尘土,坟上长出了一人高的蒿草。

田野青青,她或许零落成泥,滋养一地漫漫春花。

他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宋依颜,所有的疼宠都给了宋依颜,留给最爱他的那个女人一丘冷冷的孤坟,和一个满是恨意的女儿。

刹那间某种潮水一般的压抑感涌上心头,江烨只觉得胃里似乎有个拳头狠狠击打出致命的一拳,让他撇过脸去,不愿意再看宋依颜流泪的雪白的娇颜。

“莺儿这件事,一定要办。如果你不想办,我就自己来办。”许久许久,江烨沉沉的揉了揉痛楚的额头,叹息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宋依颜跪在地上,将一地心碎的瓷片捡起,如同碎裂的泪水。

这是第一次,他不在她房中留宿,背对她,背叛她。

******

“娘亲……”看着伏在床上哀哀哭泣的纤弱身躯,江采茗美眸含泪,将母亲扶起来,让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肩头。

“娘亲,别伤心。爹爹那也是一时半刻生气,母亲你就别伤心了。”江采茗拍拍母亲的後背,秋水一样温柔,心里依旧隐隐发痛。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问题不是这个。

“母亲,你不觉得蹊跷麽?”江采茗深思,握住宋依颜的手,“那个嘉甯姑姑和莺儿怎麽就那麽好巧,故意挑在父亲上朝的时候闹翻,又正好被爹爹瞧见?”

心里一个激灵,宋依颜猛然抬头!

“茗儿,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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