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收到生产队里负责跑腿人的通知,立即回家取衣服,准备返回公社广播站。琴音知道,那时的小山村晚上点煤油灯,连电都没有,根本不会有电话。所谓手机、qq、微信之类的,更加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当时通知某件事,一般是靠顺路人捎话。像公社这种派专门的人专程跑来通知的事,算是十分重要和紧急的事了。
琴音不敢怠慢,回家扯了两三件衣服,便准备出门。
当她收拾好衣服跨出门槛的时候,琴母恰好喂养完家里的猪,拿着一只空桶回到家门。母女俩一时堵在门槛边,进的进不来,出的出不去。琴音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一边退着步子,一边告诉琴母:“公社广播站通知我马上回去。我这就走。”
琴母跨进门来,一边将空桶往旁边空荡荡的地方随便一扔,一边平和地说道:“再紧急,再忙,也不差这么一会。”
说着,便往八仙桌旁边的长凳子上坐了下来。琴音知道,母亲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并且是十分正式和郑重的话。在这小山村,人们的交谈都是很随便的,遇见了便随便说上几句,没遇见了也就不说。即使非说不可的话,一般也是站在门口或者做着家务之类,顺便说上几句。像母亲这种正儿八经地坐在八仙桌旁边说话,证明这话非说不可,并且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十分十分正经的话。在琴音的记忆中,只有家族或者家里商量大事的时候,才会坐到八仙桌旁边的,比如生产队里分田地,比如爷爷去世的时候商量后事。
母亲如此郑重其事的与自己谈话,琴音虽作为女儿,也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得怯怯地也坐到八仙桌的另一张长凳子上来。这是回应母亲的最礼貌的方式。
“你十八了,相亲的事就这样算了?”琴母显出一丝忧虑。
琴音直截了当地说:“其实我和林前早认识了,如果合适,还用得着相亲吗?”
琴母语重心长起来:“其实,林前这人挺不错的,住在公社那些大地方的人,愿意看上你这小山村的人,也算是很不容易的了。”
琴音听了琴母的话,觉得母亲有一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派。要是别人这样说,琴音早暴跳如雷了,但面对自己的母亲,琴音还是忍着性子和耐心的。
琴音说,妈妈你难道不知道么,大地方和小地方,根本不能扯到婚姻上来。你和爸爸虽然在这小山村,但从来也没有吵架,有商有量,夫妻恩爱。你看某邻村那个女子,一味贪大地方,嫁到县城,比公社还大吧?三天两头地哭哭啼啼跑回小山村娘家来,原因不外乎就是被老公打了,赶出来啦之类。烦不烦呀?
琴母连忙安慰女儿:“我看林前这人没有这么坏吧?”
又说林前?琴音略显得不耐烦:“妈,世上的男子多着呢,你干嘛老提林前呀?”
“我这不是替你担心么?年龄不小了。”琴母用无奈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是对我好,但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你就放心吧。”琴音喃喃地说。
“好,那我就放心了。”琴母用一种很不放心的语气,说着放心的话。
也许是与女儿谈心,触动了自己的往事情思吧,琴母又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五十年代末的时候,琴母还是一个很上进的女青年,孤身一人寄宿到县城亲戚家学缝纫,梦想着有一天能有缝纫机,做最巧妙的裁缝。后来亲戚家的老人病了,琴母帮忙上山采中草药,到了一个远离县城的山野,恰遇大风大雨,山洪暴发,回不去了。当年未婚的琴父在田间干活,远远望见有人被山洪所困,连忙回家取了雨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冒着大雨,踩着泥泞,给她送来另一顶斗笠和蓑衣。那是一个容易满足和感动的年代,琴父就凭着这个举动,让她感动不已,久久无法相忘,后来便嫁给了琴父。
琴母不明白,人家林前老跑着那么远的路,从公社跑到小山村来,又是送猪肉,又是帮忙干农活的,怎么就不能打动琴音呢?人家有什么不好,干嘛那么挑剔?琴母想向女儿问个明白,但转念一想,女儿毕竟长大了,也不好跟她说教太多。
罢了,不问,不说了。琴母想着,便跟琴音说道:“你要回公社广播站,先等等吧,我去给你煮两个鸡蛋带去。哦,对了,山路那么长,叫你哥哥送你一程吧。”
琴母说着,便起身去搬弄炉灶,煮起鸡蛋来。
琴音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又提到哥哥送自己,一丝丝温馨的、被宠、被爱的感觉涌上心头。从小到大,她梦想中的母爱不就是这样的么,她渴望这种感觉太久太久。但真正获得这种感觉,太难太难。
琴音很小的时候,也不记得到底多少岁,与哥哥一起偷偷地吃了家里的猪油渣,恰好被中途回家取东西的母亲看见。琴母虽然自己是女人,但也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琴母气喘吁吁地过来,一巴掌打在琴音的腿上,因为打腿会疼,不会要命。骂道:“你这臭丫头!家里亏待你吗?没有你吃的东西了吗?饿死你了吗?”当琴音“呜呜”地哭起来的时候,琴母转身却摸着哥哥的头,用怜悯的口气说:“哎呀!是父母没本事,没让你吃饱,害得你竟然吃这些东西,要是吃坏了肚子,那可怎么办呀?”
而在平时,父母辛辛苦苦地耕田养家,箩筐上写的是哥哥的名字,分田、分东西,登记的都是哥哥。卖了几个果子、几捆山草药,积攒了那么几块钱,也说留着将来哥哥娶媳妇用。就连晒几块木板,修理一下门板、顶棚之类的,还有检修风雨吹散了屋顶的瓦片,都说是为了哥哥的将来。似乎琴父、琴母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哥哥似的。
琴音和妹妹就好像是临时居住在这里的过客,很少被父母像哥哥一样捧着、护着,温柔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