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伤害
【每一个受害者,终将成为加害者加害他人,或者,加害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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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七月下旬,酷暑难耐。
a市郊区某个闷热潮湿的老公房里,坐著个面色冷峻的年轻女人,她身旁放著一只破旧的大帆布包,被汗水濡湿的碎花衬衫紧紧粘在了背上。
李丽珍已经盯著眼前的箱子看了两个小时,眼睛微微发酸。
这是一口古老的樟木箱,箱盖雕花,四角包铜,暗红色的油漆斑驳脱落,上头还挂著把沈甸甸的大铜锁。
据说这是那个老太婆的嫁妆箱,不过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说起来,老太婆一大早就去小区门口的活动室搓麻将了,估计又要到晚上才回来。
李丽珍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汗津津的火车票,又摸了摸包里那叠不薄不厚的钞票,终于起身走向了虚掩的房门。
回头看了眼狭小昏暗的客厅,李丽珍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也是这么汗涔涔地站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门口,局促地绞著衣摆,手里捏著张皱巴巴的红色火车票。
那时她还只是个刚从穷山恶水逃来大城市的青涩少女,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若不是那个老太婆一路将她从热得烫脚的柏油马路上领回家,她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你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多危险呀,不如先在我家住下吧。”当时那个老太婆是这样说的,脸上挂著慈悲的笑容。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听到了防盗门上锁的声音。
想到这儿,李丽珍冷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当年那个单纯到愚蠢的自己。
她转过头,推开了那扇老旧的防盗门,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午后久久回荡。
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去,正要抬起另一只脚,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咚咚声。
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到。
可李丽珍偏偏听到了,这让她变得狂躁起来。
她粗喘著僵立了几秒,突然从喉头中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然后愤怒地扔下挎包冲了回去,跑到木箱前狠狠踹了箱盖一脚。
接著李丽珍从裤袋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蹲下身去开木箱上的大铜锁,由于手太抖,她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哢嗒”一声卸下大锁,将箱盖一把掀开。
“妈妈……别走……”
箱子里的男孩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上衣紧贴著瘦小的身躯,连细软的黑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粘在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上,但他却依旧向母亲努力伸著小手。
李丽珍心软了。
她抓著男孩的肩膀将他拖出箱子,一把扔在了油腻的地砖上。
男孩已经中暑脱水,受到颠簸后立刻开始剧烈呕吐,不过他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所以只呕出了一小滩泛黄的酸水。
李丽珍皱了皱眉,转身想去厨房拿抹布。
“妈妈……”男孩以为她又要离开,立刻拽住了她的裤脚,干哑的嗓音细若蚊呐。
李丽珍停下了脚步,转身蹲下,将男孩搂到怀里,然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不要叫我妈妈。”
用劲太大,震得她手疼。
男孩脸上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但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垂著眼睛不再言语。
李丽珍眼看男孩都快休克了,便像拎小猫似的拽起他的后衣领,一路提进浴室丢进了浴缸,然后拧开淋喷头给他降温。
男孩昏昏沈沈地缩在浴缸角落,听话地一动不动,任由凉水将他彻底浇透。
看著男孩瑟缩的可怜样,李丽珍又烦躁起来了,她可以把他踩在地上拳打脚踢,也可以把他按进洗澡水好几分钟,甚至可以像今天一样把他锁进箱子任由他慢慢闷死。
但是每一次的最后,她却总是被莫名其妙的母性束缚,无法彻底狠下心来。
是因为舍不得吗?
李丽珍打量著浴缸里的孩子,虽然才五岁,眉眼却已经有些像自己了,漂亮又可怜,肯定也是条贱命。
“诺诺,知道妈妈为什么把你关进箱子吗?”她蹲下身问道。
男孩仰头专注地望著自己母亲,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妈妈爱你,不忍心看到你哭。”李丽珍轻抚著男孩脸颊上的指印说道,“所以一会儿我出门的时候,你不要哭,也不要喊妈妈,知道吗?”
男孩没有回答,不断溅到脸上的水珠使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李丽珍甩了甩手上的凉水,转头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再次起身朝大开的屋门走去。
“妈妈,你要去哪儿?”
“我说过让你闭嘴!”李丽珍头也不回地骂道。
男孩噤了声,在水幕中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李丽珍长出了一口气,拎起地上的帆布包,大步跨出了门槛。她沿著贴满小广告的昏暗楼道一路向下,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这栋破败的老住宅楼。
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骄阳,李丽珍从包中掏出墨镜和遮阳帽戴上,接著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
然后她便看到逼仄狭窄的水泥楼梯上,自己湿漉漉的儿子正在连滚带爬地往下跑,像只落汤的小鶏仔,可笑极了。
“妈妈,你打我吧……”男孩跑到李丽珍面前,伸出两只颤抖的小手紧攥住她的衣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就会开心了,所以……不要走……”
“哈哈哈……”李丽珍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比你爹还蠢。”
然后她直接一挥臂甩开了男孩:“妈妈不想再爱你了,也不会再打你了,你该高兴才是。”
李丽珍说完便转过了身,不愿看到男孩的表情。
已经不能再心软留恋了,她必须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或许那个在火车站等她的男人只是贪恋她的年轻皮囊,但这就足够了。
李丽珍扶了扶墨镜,还是走了。
阴暗的楼洞里,男孩坐在肮脏的水泥地上,静静看著阳光下那道远去的背影。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上面的灼痛感正在慢慢消退,就如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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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诺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他知道父亲生前大概不太讨人喜欢,因为母亲不高兴时总会用上各种粗鄙的词汇咒骂那个已死之人,尤其是每天傍晚奶奶打完麻将回家时,她会骂得更加恶毒,同时双眼会死死盯著那个一脸漠然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