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气冷,沈十安准备在家里打火锅。
汤底是用筒骨和jī架子一起炖的,盛在砂锅里用文火足足熬了两个多小时,骨髓酥烂色如牛乳,香气浓得能馋死人。清汤里加了菌菇、红枣和几片西红柿,辣汤里滑入大块的正宗火锅红油,电磁炉chā上没一会儿,鸳鸯锅里就开始翻起了一半nǎi白一半通红似火的小咕噜。
沈十安和云飞扬两个青壮小伙儿,再加上一个刚成jīng的小黑,两大一小一个比一个能吃,因此菜色肯定要准备充足:盒装的肥牛卷、肥羊卷码了好几摞,虾滑、毛肚、午餐肉、各种牛肉丸海鲜丸子分量管够,除此之外还有冻豆腐、油面筋、竹荪、金针菇等各色素菜,将偌大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
牛羊卷切得薄,汤底烧开之后用筷子夹着来回涮几下就熟透了,清汤鲜美红汤火辣,配着鲜嫩可口的肉质,不管哪种滋味都让人欲罢不能。小黑第一次吃辣,坐在特意加高的椅子上一边吃一边吐舌头哈气,辣得嘴巴通红额头冒汗,一双眼睛还是紧盯着红汤不放,见沈十安转而开始涮清汤,便不满地皱起脸呜了两声。
“小孩子少吃辣,当心以后不长个儿。”沈十安将他面前的碗里装满,“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家里暖气足,吃火锅又容易出汗,沈十安脱掉毛衣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白色的纯棉布料柔软服帖,随着动作隐隐勾勒出jīng致的肩胛骨和劲瘦的腰线——人长得好看,连涮起豆腐来都赏心悦目。
转头发现小黑只顾着吃肉,从清汤里给他烫了两片生菜:“多吃蔬菜,不要挑食。”原先做狗时也就算了,如今成了人,这么点大的小娃娃不吃蔬菜怎么行。拧开盖子又给他添了一杯果汁。
云飞扬坐在桌子对面,看着细心体贴照顾小孩儿、浑然不觉自己像个老妈子的好友愁得不行:“安安呐,你,你真准备把他当儿子养啊?”
沈十安和小黑对峙半晌,盯着他极不情愿地把生菜咽了下去,头也不抬应了一声:“嗯。”
“可是,”云飞扬搜肠刮肚地琢磨用词:“可是你也得顾虑一下人家小孩儿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万一他不愿意呆在这儿,想回家找自个儿爸妈呢?”绑架儿童十年起步,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兄弟!
沈十安低头问小黑:“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小黑鼓着腮帮子点头。
“你想回家找父母吗?”
小黑鼓着腮帮子摇头。他天生地养,哪儿来的父母。
沈十安抬头:“你看。”
云飞扬:“……”看什么,这怎么看都是诱拐啊!心中越发忧愁,连筷子都咬秃了一圈。
沈十安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猜到好友大概为自己塑造了怎样一个意图违法的罪犯形象。想让人形小黑顺利住下来,这个问题还得想办法解决稳妥才行。
“飞扬,有件事其实我还没告诉你,”沈十安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筷子,语调低缓犹疑:“我觉得,这个孩子恐怕不是意外走失。”如果是被人贩子拐卖后侥幸走脱,被他捡回来收留一段时间就勉强说得过去了,哪怕报警配合调查,警察同志也不可能找到小黑的父母,以后走收养程序虽然麻烦了点,但也算顺理成章的事情。
“什么意思?他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的?你不是在商场捡的么,那很可能他家就在商场附近啊!”云飞扬看向小黑:“哎,你记得自己住在哪儿吗?爸爸妈妈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一连三问如同石沉大海,小黑只顾着埋头吃肉,才不搭理他。
“嘿,这小孩儿怎么不说话啊。”转念一想,自从见到他以来好像就没见他说过话,“难道不会说话?也不至于啊,三岁多的孩子,自己叫什么总该知道吧。”除非……
云飞扬将视线聚焦在小黑身上:他不会用筷,手上拿了一把沈十安特意准备的儿童叉,叉着叉着大概觉得不痛快,干脆扔到一边,直接把脸埋进碗里啃,间或还动手扒拉两下帮帮忙,很快脸上、下巴上、手指上就全沾满了油汁。
这幅模样看在沈十安眼里是兽性未消,纯真中透着点可爱,可看在云飞扬眼里,那就有些……智障了。
沈十安打量着他的神色,虽然跟自己预想的剧本有些出入,但不妨碍他引导好友顺着对方的思路继续脑补,于是幽幽叹了口气:“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仿佛一道闪电自脑子里轰然劈过,三岁多的孩子不会说话、吃饭还得用手抓、模样凶狠动不动想咬人、不知道父母姓名不愿意回家……种种异常在云飞扬脑子里飞速旋转,凭借着高超的侦查和分析能力,他终于破解了唯一的真相——
“这小孩儿是个傻子!”
沈十安一手按住小黑脑袋安抚性地揉了揉,一手快速涮了半盒肥牛挡住他寒光直闪的小尖牙,意味不明地又叹了口气。
云飞扬对于自己的推论更加确信不疑:“所以这小孩儿的父母是嫌他傻故意把他丢在商场的?”难怪宁愿跟着安安这个陌生人也不愿意回家了,瞧这吃东西的狠劲儿,估计在家没少挨饿,唉,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伤受没受虐待。
看向小黑的目光立时充满同情:“长得粉雕玉琢挺可爱,偏偏脑子不好使。回头要不要带去医院仔细检查一遍?或许还能治呢。”这样看来,被安安捡回家还是他的造化。
短短几分钟,沈十安在他眼里就从一朝踏错的失足青年转变为救人水火的正义英雄。还别说,火锅煮沸后热气腾腾,将沈十安白皙的脸上蒸出几抹柔腻浅红,低头耐心照顾小孩儿的模样,的的确确散发着母性……啊不,父性的光辉。
沈十安含糊应了一声:“检查肯定是要检查的,但先过一段时间吧,他身上……先养一段时间再说。”万一变成人只是暂时的,没过几天又变成狗怎么办,也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体数据到底是按照人的标准还是按照狗的标准。
云飞扬心里一紧:哎哟,看来的确是受虐待了。眼中同情越发真切,探身给小娃娃涮了满满一筷子羊肉:“吃,多吃一点,跟着安安,以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过去的都过去了,啊。以后谁要再敢欺负你,云叔叔帮你揍死他。”
小黑乌湛湛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拿叉子把他涮的羊肉叉出来,无情地吧唧一声扔进垃圾桶。
云飞扬也不在意:他是个傻子,你跟傻子能计较什么呢。
抓紧时间吃了几口肉,被撒niào牛丸里的汤汁烫得龇牙咧嘴,然后隔着热腾腾的白气看向沈十安:“你要不要给他重新取个名字?以前的名字他不记得,就算记起来了也不一定是个好的,干脆重新再取一个,新的名字新的开始。”
沈十安也有这个想法,都变成人了,总不能继续小黑小黑的叫,但该取什么名字一时间却难以决断。
云飞扬喝了口冰啤:“得取个意头好的,要不叫乐乐?你是安安他是乐乐,合在一起就是安乐……”话没说完,因为身处宠物行业而对某个字眼分外敏感的云兽医及时闭了嘴,迎着沈十安的视线嘿嘿讪笑两声:“换一个,换一个。”
等到一顿饭接近尾声,沈十安拿定了主意:“就叫沈寻吧。”
“沈寻?哪个寻?寻找的寻?”云飞扬嘴里念叨几遍,琢磨出点意思来:“你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他,缘分呐!是这个意思不?”
沈十安没有回答。妈妈信佛,相信缘分天定,冥冥中自有定数,那么究竟是他找到了小黑,还是小黑找到了他,又有谁能说得清。
起身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对着娃娃道:“沈寻,过来擦手。”
吃完饭,小黑——现在该叫他沈寻了,抱着水果盘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沈十安准备洗碗,云飞扬撸起袖子帮忙收拾东西。
转头瞥了一眼客厅沙发上那个小孩儿,凑到沈十安身旁压低声音:“安安,我知道你把他捡回来是好心好意,想养他这事吧只要你自己决定了,那兄弟肯定支持。但他毕竟是有父母的,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先报个警,把这孩子过了明路。有警察同志调查后给你做个证明,以后收养也好资助也好,走完正规程序也能光明正大不是。否则万一你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了,那家父母再找上门闹事想把孩子要回去,你跟谁说理去。”
沈十安考虑的和他不是一个方向,但也没差多少:虽然不用担心有父母会找过来,但小黑变成人后想在这个社会正常生活下去,必须要有合法的身份证明。这件事他不好cào作,恐怕还要找顾先生。
云飞扬也想到了这一点:“顾先生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沈十安点头。原本大概每周联系一次,自从他出过车祸以后频率有所增加,每隔两三天就要来一次电话。通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顾先生照例询问,沈十安公式化地回答。其实就算他不回答,万锋二人估计也会将自己的情况分毫不漏报告给对方。
云飞扬觑着他的脸色,感觉他心情不算差,忍了忍没忍住,到底小心翼翼问了出来:“安安,顾先生跟你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跟沈十安认识快三年了,也算是一见如故,再加上沈姥爷跟他父母的渊源,一直把沈十安当成亲兄弟对待。但对他的家事却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那位顾先生是沈十安的亲生父亲,但跟沈家的关系并不好,因此安安随了母姓,每次父子相见,对他的态度都冷漠至极。
这里面的缘由纠葛他一个外人不好开口问,又牵扯到了早逝的母亲,所以沈十安也不会主动开口说。风言风语他倒是听过不少,但明显都是为了满足八卦欲’望而添油加醋乱嚼舌根,怎么劲爆怎么来,他一个字都没信过。
可好奇是难免的。这份好奇埋在心里时间长了,正好今晚气氛和谐,又提到主人公之一,一不小心就从嘴巴里溜了出来。话刚出口云飞扬就意识到自己太莽撞了,又悔又愧恨不得自抽几个嘴巴,赶紧摆手道歉:“我的错我的错,不方便说就算了。”
沈十安顿了顿,将洗干净的碗碟放上沥水架,然后拿起毛巾擦干手,神色平淡:“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真要说起来,这其实是一个十分烂俗狗血的故事,活像是□□十年代湾湾小言真人版。
顾先生全名顾璟宸,是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富n代。家族底蕴深厚,但仍想更进一步,所以等顾先生年纪到了,便打算为他安排联姻。
政\治联姻对于出生自顾家这种家庭背景的子弟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顾先生显然和其他人不一样,依仗于自身能力的骄傲使得他不愿意将婚姻作为筹码,因此违背了家长的指令,一路南下来到h市,预备自力更生闯出一片天地,用成绩证明自己。
就这样,遇见了当时在h市市图书馆任职的沈青染,也就是沈十安的母亲。
风华正茂一见倾心,两个人的爱情想必是轰轰烈烈又无限美好的,因为即便是临终前缠绵病榻的时光,只要一提起那时候,沈女士漂亮的眼睛里就浮满了盈盈笑意。
这段甜蜜又自由的爱情持续了两年多,期间顾先生见过了沈家父母,并争取到了沈家父母的首肯和祝福,在沈女士的生日聚会上求婚成功,举办了一个简单却温馨浪漫的订婚典礼。只不过婚姻到底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光沈家父母同意肯定是行不通的,因此顾先生启辰返京,临行前向沈女士保证,一定会做通顾家父母的工作,回来光明正大举办婚礼。
那时候交通已经非常便利,h市和京城之间有高铁直达,顾先生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到五天后就重新出现在沈青染面前,眼眶通红神情仓惶,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陌生的戒指,而此时在华国的公民身份信息中,他已经是已婚状态。
那位凭空出现的顾夫人正是顾家给顾璟宸安排的联姻对象,姓秦。按照顾先生的说法,他回到京城刚走进家门,就被顾家长辈派人软禁起来,屡次劝说无果后强行注射了镇定剂,拿着他的身份证去民政局登记证明,并举办了一场新郎全程昏迷不醒的婚礼。
“青染,”顾璟宸抱着她不放,慌得眼睛里全是泪:“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你才是我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你别怪我,你别怪我好不好,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做,等我恢复意识,婚礼已经结束,结婚证也已经领好了,可这些当真都不是我自愿的……”
沈青染在强烈的惊痛之后同样六神无主。明明五天之前顾先生还是她的未婚夫,他们俩满怀憧地商量着婚礼的模样,商量着要请哪些客人,商量着婚房的装修风格。这才短短数天时间,自己的爱人竟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合法丈夫?
她深爱着顾先生,也相信顾先生所说的话,这份婚姻是家族所迫非他自愿。可是木已成舟,他们又要如何面对呢?
顾先生拉着她的手:“你别担心,之后的事情都交给我,我已经提交了离婚手续,离婚协议书也签了字,等到婚姻关系一解除,我们立刻领证,那个家我再也不回去了。”
沈青染怔然难言:“……离婚?那位秦小姐会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