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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我们要的是爱情,不计代价与得失。
三十岁之后,尊严似乎变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时间也磨平了我的爱情。
这样一想,多少有点苍凉。
可是人生的种种无可奈何,我们都得习惯、接受。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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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偶尔的晨吐与胃口不佳、乏力之外,我端详自己,小腹有微微的突起,可是腰围只略放大了一点,穿上宽松衣服,并不明显。如果不主动特意强调,没人注意到我已经怀孕。我开始改穿平跟鞋,放缓步伐,不再像从前那样大步疾行,来去匆匆。
但在工作方面,我没什么改变。卢湛感觉满意,又有点过意不去:“许可,我不是那种压榨员工的老板,你现在身体状况特殊,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超时工作。”
我笑道:“放心,我不会拿健康开玩笑,一定将工作量控制在体力许可的范围内。”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有疲惫感了,我只能拿妈妈的例子来激励自己。六岁那年,妈妈怀了第二胎,同时将我接回身边。我当时怀念外公外婆和小姨,与父母讲起话来都怯生生的,根本无法亲近,可是我亲眼看着妈妈挺着日渐突出的腹部上班、做饭,同时还要安排来汉江市看病的大伯一家,一直工作到子东出生前的两天。休完产假,又继续回去工作。我就算年幼,也知道她的辛劳非同一般。现在同样有了身孕,再回想起来,她简直如同超人。我想我大概没办法达到她那样的地步,不过家务一直有钟点工料理,我至少可以不耽搁工作。
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讲,工作也是我的一个寄托,可以让我不至于陷入感情困境不能自拔。
李佳茵在周末打来电话,说要约我见面,送我一些全新的多余的婴儿用品,顺便帮我高效率地做好怀孕生产的准备。我原本提不起精神做社交应酬,可是无法推托她的好意,而且她是老板太太,好不容易对我释去那点莫须有的嫌隙,再不处理好关系,简直就是给自己找别扭,于是请她来我家喝下午茶。
她准时过来,参观了我家,看过我与孙亚欧的合影之后,大力恭维我有一个帅哥老公,而且装修品位甚佳,是她喜欢的格调,又感叹自己已经没多余心思花在家居布置上,家里乱得够呛。
“等你生下宝宝才知道,家里很难再回到秩序井然的状态。到处是宝宝的玩具、衣服,有一次卢湛回家,坐到沙发上宝宝换下的纸尿布上,马上跳起来,好一通抱怨。”
我想象那情景,也不禁失笑。
“你打算把哪间房用作儿童房?”
我指一下次卧,她端详着:“色调太沉重了,要刷成明亮的颜色,把窗帘换掉,还得买新家具。”
我还完全没考虑到这些,迟疑道:“我原本想先让孩子和我一起睡,等以后精力顾得过来再考虑重新装修儿童房。”
“亲爱的,专家并不推荐让宝宝跟父母睡在一张床上,我们也不能像外国人那样,孩子一生下来就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反正你的卧室足够大,最好先买一张童床,放在你的床边,既方便照顾,也便于培养孩子心理上的独立感。”她突然带点诡异地笑,略压低声音,“再说了,长期和孩子睡在一张床上,也影响夫妻之间的亲密感。你先生会有意见的。”
我只得尴尬地赔笑:“来,我做了奶茶,尝尝这种曲奇,味道不错。”
我们坐到阳台上喝茶,她继续指点我:“儿童房的改造,你可以交给先生做,先试着动手组装儿童房家具,再把家里所有的家具装上防撞条,让他全程参与进来,他参与越多,付出越多,对孩子的责任感就会越强。”
我有些发怔,这些情感难道不是天生就具有的吗?还需要像做反射实验那样来加强的吗?
“你得做好大采购的准备哦,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必须列一个清单出来。”
“比如——”
“比如你要准备不同尺码和季节的孕妇装,还要配一个待产包,医院生产时用。宝宝要用的东西就更多了,不同规格的奶瓶、奶嘴、奶瓶刷、消毒锅、婴儿碗、勺、围嘴、纸尿裤、爽身粉、隔尿垫……”
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笑了:“别急,我都存了资料,回头发一份邮件给你。”
“太谢谢你了,一想到这得花多少时间去采购,我就头大了。”
“你现在月份还小,要注意休息,不要着急,这个可以等怀孕到七个月左右,身体状况稳定,再开始慢慢采购。对了,还有童车,我跟你说,一部好的童车非常重要……”
听起来没有一样是不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省略,养个孩子比我想象的似乎要艰难得多。
我只得点头受教,同时将话题引开:“奇怪啊,我突然发现,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同样怀孕的女性,简直随时都能看到挺着不同尺寸肚子的孕妇从我面前经过。”
李佳茵哈哈大笑:“我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感觉。现在嘛,我就觉得到哪里都能碰到带着宝宝的妈妈。”
我陪同干笑着,内心还真不希望我的世界放眼望去充斥孕妇,这感觉让我陌生,甚至不安。
送走李佳茵后,我瘫倒在沙发上,感觉比上班还累,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子东过来看我,我对着他大发感慨。
子东也大笑了,然后解释说:“你觉得你看到孕妇比从前多,其实是一种心理投射。你怀孕了,会下意识关注周围与你一样的人,原本只是偶然出现的某个因素,因为你的关注,放大成一个普遍现象。比如从前你是不打算要孩子的职业女性,下意识便会寻找你的同类,所谓‘吾道不孤’,就是这个道理。”
我同意,人是群体动物,渴望归属于某个种类,哪怕绝对的特立独行,一样可以被进行归类。
可是我与那些孕妇是不一样的。她们的另一半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而我跟孩子的父亲处于不战不和的状态,婚姻处于破裂的边缘。
子东当然了解我的心思,他坐到我旁边:“姐,我想去找姐夫谈谈。”
我苦笑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难道你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婚吗?”
“子东,你不会认为我会拿离婚这件事来掉花枪吧?”
“孩子始终还是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比较好。你确定当一个单亲妈妈,一边上班一边独自带孩子,能够保持快乐平和的心态?你又凭什么保证孩子愿意自己的生活出现这样的缺失?”
当然,我什么也保证不了。
我黯然不语,子东有些不安:“姐,我不是存心要刺伤你。”
“我明白。子东,道理我全都懂,可是,夫妻相爱,意趣相投,对于生活有一致的目标,还能充满喜悦迎接计划之外意外到来的孩子,携手终老,同时享受孩子慢慢成长的过程——这样完美的状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拥有的。”
“你不能苛求完美,姐姐,如果姐夫肯回头……”
“子东,你觉得我们的父母婚姻幸福吗?”
他迟疑了,这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是的,早在知道自己生父另有其人之前,我就对父母的婚姻持否定态度。如果没有疾病将他们分开,他们毫无疑问将会白头终老,然而那是建立在母亲无限隐忍与付出基础上的一种古怪的和平。他们更像两个签订协议搭伙过日子的人,在他们身上,我从来都看不到爱情,甚至谈不上多少温情。我相信子东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据说父母当着孩子面争吵,对孩子的伤害最大。从小到大,我倒是没见过他们争吵,可是我一直都觉得家里的气氛十分压抑。”
“他们吵过架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去上大学住校了,我在读初三,每天都有晚自习,一般八点半放学,到家差不多是九点。有一天我感冒发烧,老师放我提前回来休息,我到家的时候,才七点钟。”
子东顿住,我屏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停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我用钥匙开了门,发现他们关在卧室里,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对骂。”
我彻底惊呆了,张一张嘴,马上闭紧,难道我要去问他们相互骂对方什么吗?这种往事,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弄清楚。子东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我轻手轻脚关上门,跑了出去,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多小时,还给你的宿舍打了电话,你的室友说你去自习室了。等我再回去,家里恢复了平静,他们一个看电视,一个看书,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要不是我在厨房垃圾袋里看到打碎的花瓶,简直会以为是发烧产生了幻觉。”
“过后你怎么没告诉我?”
“那天过后,我宁可不再想起,也就再没给你打电话说这件事了。”
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初中生,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独自徘徊街头,我又偏偏不在。我不禁眼圈发热,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他苦笑:“你总当我没有长大。”
其实他现在稳重冷静,是一名让人信任的医生,在某种意义上我甚至有些依赖他,不过这一刻我清楚地记起当他年幼时被我带着去上学的情景。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姐姐,我明白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可是你要让我选择,我还是情愿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们当然都想要完整: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格,完整的感情,完整的家。问题是完整强求不来啊,或者说强求来的始终不是我们最初想要的。怀孕之后,我不断想起妈妈的生活,她之所以嫁给爸爸,也是想给我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个完整的家吧。可是她这一生,实在太不快乐。”
“你这样说,对爸爸不够公平。”
“我对妈妈是有些偏心,但后来我觉得其实爸爸也是受害者。对着一个不快乐的妻子,再不敏感的丈夫也会觉察出有些不对劲来,他在妻子那里受到了拒绝,也许他的粗暴、拒绝与人交流、一心顾着兄弟姐妹,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子东没料到我会讲出这番话来,怔怔看着我。
“我不想我的生活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子东,我生父不详,婚姻一团糟,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对于完整,我没那么向往了。我只是不想重复妈妈的一生,像她那样看在孩子分儿上与一个不爱的人绑在一起,我也不愿意亚欧因为孩子而勉强留在我身边,那样我们总会克制不住对彼此的不满,无法一直隐忍、委屈下去,最后会彻底搞砸彼此的生活。”
“但是,你还爱他吗?”
子东不去当外科医生实施精准手术实在是可惜,我被问住了。
变质的感情无法如同病灶那样一切了之。我若足够爱他,大约还是想不顾一切留下他,更何况我现在有留下他的理由与资本。
“我不知道,子东,要说对他没有感情,不为婚姻失败痛苦,那是撒谎。我很难过,可是这和失恋不一样,我不能不考虑很多现实问题。在中年人这里,大概没有纯粹的爱与不爱了。”
“你让我对感情丧失了信心。”
我怔怔看着他。他苦笑:“是的,以前我觉得就算我们父母的婚姻一地鸡毛,但至少你与姐夫意趣相投,你很爱他,你们的婚姻是幸福的。”
“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的爱情是完整美好的,不要光看我。子东,我有健康的身体,不错的工作、房子,一定数额的存款,做好了当妈妈的心理准备,还有你关心我,我并没有那么惨。”
他闷闷不乐:“你不觉得这会儿给我励志,很缺乏说服力?”
我只得道歉:“对不起。”
他一下跳了起来:“不不,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撒娇撒的不是时候。慈航特意提醒我,让我多多关心你,我倒来惹你不开心了,真是该死。”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迟疑一下,轻声说:“她在某个地方看到姐夫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原来如此。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
这女孩,我贸然搅乱了她的生活,她比我更有资格诉说命运不公。可是我没见她抱怨过,至多就是耸一耸肩,认了。
表面上看她对谁都有点漠不关心,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内心是细腻善良的,居然还关照到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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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何慈航相比,何原平对我的反应则冷漠到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步。
他看上去是那样通情达理、性格平和的一个人。按我的想法,就算他恨我母亲,对我的存在最多也就是意外,平静下来,应该会愿意与我沟通,没理由会迁怒于完全不知情的我。
可是他表现得拒我于千里之外,客气而又冷淡,对我的称呼一直都是“许小姐”,完全不想与我有任何交流。我出面请子东安排他师父住院,他似乎很不高兴。
我不解,而且不能不感到难过。
子东也很困惑:“他竟然不肯与你相认?”
“你姐姐并不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啊。”
“不只是不跟你相认,他的整个态度都太奇怪了,看上去很不想跟我们打交道,接受帮忙也表现得十分不情不愿。”
我只得苦笑:“你看在我面子上,不要计较。”
“我当然不会计较。姐,我只是觉得,如果他不想认你,你不必勉强。”
“这种事怎么可能勉强,放心。我只是……没法说服自己就此放下。”
他对他的师父那样尽心尽力,明明收入有限,仍倾尽积蓄为老人治病,照顾得十分细致;他对收养的女儿慈航关爱备至,两人亲密得令我暗暗羡慕。
我不能不揣测,也许爱恨交织才是最难以解脱的情感,他与我妈妈之间的纠葛超出了我的想象。
直到那天陪着何慈航去何原平的大哥家里找他,我才意识到,我太想当然了。
以前只听梅姨叙述,何原平被劳教之后,他的父母与他断绝往来,等结束劳教,也拒绝接纳他回家。
亲耳听他的大哥冷酷地说与他恩断义绝,我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等回过神来,我甚至比何慈航更加狂怒,简直想抓住那扇紧闭的防盗门狠狠摇晃。
然而我什么也没做,我既没有何慈航那样直接表达愤怒的能力,同时又根本没有立场为他出头。
我母亲才是造成他这几十年被亲人彻底遗弃、漂泊异乡蹉跎至老的原因。
他对我一直没有恶语相向,已经是一种难得的修养了。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忆,与我相认,执手言欢?
我的心狠狠抽紧。
子东送我回家,开门之后,我心神恍惚,待放下包,一抬头,冷不防看到亚欧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险些惊叫出来。
他冷冷看着我:“怀着身孕半夜才回家,似乎不像是一个声称已下定决心要当母亲的人该有的表现。”
“以后回家请提前打个招呼,不要突然出现吓我好吗?”
“我不用提醒你我们还是夫妻,这里还是我的家吧?”
我实在没力气与他争执,摇摇头,打算回卧室,但他站起来拦住了我:“你干什么去了?”
“我并不打算问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你大概有些香艳的猜测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扫兴的答案,我一直住在沈阳路公寓里。”
我很意外。沈阳路公寓是他婚前买的一套两居室,位于市中心的一个12层小高层的8楼,面积不大,优点是交通便利,缺点则是周边颇为嘈杂。我们婚后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然后搬到目前的住处,那套房子空着,他曾叫我处理掉,我却非常舍不得。我一直怀念在那里的时光,不过那段时间他正受困于官司,肯定不可能和我有相同感受。我只说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不如留着,他没再说什么。我隔一段时间过去做简单的打扫,盘桓一会儿。几年过去,他根本没再过问,似乎是忘了那套房子的存在。他去住酒店我都不会觉得意外,但完全没想到他会跑去住在那里。一想到俞咏文也会到那边停留,甚至过夜,与他同居,我顿时涌起强烈的不洁感,不得不提醒自己,婚姻都失败了,再计较这件事未免可笑。
“我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他不动,我再也控制不住,抬手狠狠推他:“凭什么你和她一个一个堵住我非要跟我谈,凭什么我要对你们解释我在想什么、我要做什么。告诉你,我没什么好和你们谈的。这个孩子我要定了,你们爱怎么样,我不关心,别来打扰我。”
“俞咏文来找过你?”
“请你别装得这么惊讶好不好。以她的脾气,没在我妈妈葬礼过后就来找我,已经非常客气了。替我谢谢她的一念之仁,请转告她,我不打算当你们伟大爱情的绊脚石,你跟她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我疯了一样再度推他,这次他没有硬拦住我,而是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他用力极大,我痛得叫出来,他握住不放,直到我稳定下来不再有任何动作,他才松开,侧身闪到一边。我匆忙冲进了卧室,重重摔上门,躺到床上,只觉得全身力气如同被抽干一般,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淌下来。
我想起子东说他见过父母争吵对骂,砸碎花瓶。我知道那一定发生过,却总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看来,根本没人能彻底克服心底的怨恨、不满,再完美的伪装,再强悍的自我控制,也有剥落溃败的时刻。
我自认为不会吵架,但到了某个时刻,也能像泼妇一样撕扯大骂。
我居然还敢说我会努力一直保持快乐平和的心态,真是狂妄得不知死活。
黑夜让再难挨的一切都能画上一个句号,而睡眠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修复,带我们暂时逃离烦忧的重压。
第二天起床,我疲惫无力,走出卧室,发现孙亚欧还没离开。他瞥我一眼:“麻烦你去化一下妆,这个样子上班,简直会被怀疑遭受了家暴。”
我苦笑,扬起手腕,那里有一圈明显的瘀青,我嘲讽地说:“我也许真会出去诉说你家暴我,好名正言顺轰你出去,落个清静。”
他握住我的手察看:“对不起,我无意之中用力太大。要不要擦点药酒?”
“孕妇哪能擦药酒。没什么,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让我太激动。以后我会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控制情绪方面,你已经做得过犹不及了。我们从认识到结婚这么久,我头一次看你爆发。”
我心灰意冷地说:“只能说我的另一面隐藏得连我自己都没见识到。”
他默然一会儿,说:“我很抱歉。”
他道歉的时候并不多,可是我已经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了,径自去厨房做早餐,其实没任何胃口,只能说服自己,为了孩子必须保持饮食正常。我刚将吐司烤好,正打算煎蛋,手机响起,是子东打来的,他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何原平,把他接回了医院。
“谢天谢地。”我由衷感激,“我等会儿过来。”
许子东在那头说:“不必急着过来,他情况还好。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替他解决住院费的问题吧,看着他和慈航fù_nǚ两个,唉,真是有些难受。”
“嗯,我来想办法。”
我匆匆吃完早餐,回房间换衣服,还是略微化了点妆,然后给公司同事打电话告假,出来时孙亚欧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在意,下楼出了小区,准备拦出租车,孙亚欧驾着他的车驶过来停到我面前,伸手过来替我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平淡地说:“我看你的车没停在车位上。”
“子东开去医院了。”
“我送你去公司。”
“我需要过江去办点事情。”
“上车,我送你过去。”
上车后,我把梅姨哥哥家的住址告诉他,他专注开车,并没有问我去干什么。到了之后,我打电话请梅姨下来,将我的计划告诉她,请她帮忙,这善良的女人十分为难,并不想用自己的名义做这件事,可经不住我恳求,还是答应了。
她坐上我们的车去市中心医院,等她上楼后,我对亚欧说:“我去找子东拿车钥匙,等会儿送梅姨回去,然后再去上班,你不用再送我了。”
他没有动,我无可奈何:“亚欧,我承认我昨晚失态了,但我说的话是当真的。我不想再受到打扰。怀孕的时候,你不能提出离婚,但我提可以。我们可以商量一下财产的分割,然后协议离婚,各走各路。”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会提些什么条件?”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这里?”
我们站在医院住院部前,周围人来人往,显然完全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他耸耸肩:“当然这问题更适合在家里谈,可你好像都不大想让我进门了。不如我们现在谈好了。”
我想了想,只得说:“我想要目前住的这套房子,你可以保留沈阳路公寓,家庭流动资产我要一半,这个分法也许对你不算完全公平,但以后的抚养费你愿意给多少都可以,不愿意给,我也不会追究。”
“听起来你考虑得很细致了。”
“如果你以后想探视孩子,我不会反对,我们可以商量一个时间表出来。不想跟孩子打交道的话,也是你的自由。毕竟你早就说了,你不想要孩子。”
“也就是说,你不介意我当一个彻底的浑蛋。我好奇的是,你将来怎么给孩子解释我的存在?”
“等孩子懂得问这个问题时,我会说:有些人适合当父亲、丈夫,有些人不适合,我们必须接受那些没法改变的现实。我想这个答案不够完美,但是可以接受。”
“你这么固执地坚持留下孩子,到底是有多想弥补你身世上的缺憾?”
“你又来了。你很想激怒我吗?我也有很多办法能让你跳起来,可是何必呢?我有工作要应付,我还要开解自己当一个善良的人,保持心态平和,好好生活,真的不想再跟你们纠缠下去了。”
“如果我说我不想离婚呢?”
我没办法心平气和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目光看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何慈航走过来了。这精灵的女孩子,一下猜到了真相,不过她永远比我豁达,并不介意这个安排。临走之前,她目光在孙亚欧与我之间一转,那是一个了然的神情。
我默然片刻,看向亚欧:“被十八岁的孩子用这种眼光看,我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很可悲。亚欧,我不想继续了,就这样吧。”
年轻的时候,我们要的是爱情,不计代价与得失。
三十岁之后,尊严似乎变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时间也磨平了我的爱情。
这样一想,多少有点苍凉。
可是人生的种种无可奈何,我们都得习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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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咏文对于人生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她再度来找我,这次直接来了我的公司。我听到前台通报,有些动怒,却也不得不出来,将她带进会客室。
“你让我很难堪,俞小姐,我不希望再和你碰面了。难道我上次说得不够清楚?”
“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解决?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要的最佳解决方案是让我打掉孩子,然后同亚欧离婚,好让他无牵无挂与你结婚,是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把我看得这么肤浅恶毒,时时表现得高贵冷艳,道德优越感大概已经快爆棚了,就冲这一点,也应该欢迎我出现在你面前啊。”
你看,和她这样总保持着少女心态的人斗嘴,简直是自取其辱,我哭笑不得:“好吧,对不起,我不该妄自揣测你的来意,可是横竖来看,你也不像是来忏悔不该介入别人的婚姻。”
“我没什么可忏悔的。能被人介入的婚姻,根本早就失去了爱情。”
“这很像是诡辩术的一种,听起来言之成理,不过别忘了,婚姻是两个成年人基于自愿订立的协议,除了爱情之外,责任是其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不会像你一样鄙弃无视这一部分。”
她微微一笑:“我没猜错,你果然要提到责任。我跟你分享一下我的成长过程好了。我父母一直关系不好,但他们为了我,始终维持着婚姻关系,直到把我送出国后,才悄悄离婚,居然又瞒了我将近三年,我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知这事。我打电话回去问妈妈,她倒先哭了,告诉我,在此之前,他们曾经不下四次写好了离婚协议,又一次次撕掉,理由都是:等文文上了中学再说,等文文高考之后再说,等文文独立一些再说。你知道我听了是什么感受?”
我当然不会按她的要求发问,只静静看着她,她耸耸肩:“我根本不感激他们。家里那种阴沉的气氛我早就受够了,从小到大,我都活在他们两个无休止的争吵之中,他们明明彼此憎恨,却打着为我好的旗号绑在一起,还自以为做出了无私的自我牺牲,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现身说法,无非是想告诉我没有爱的婚姻对孩子没有好处吧,没问题,我基本同意。”
我平静的态度多少让她沉不住气了,她直接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离婚?”
“俞小姐,结婚需要两个人,离婚也一样。我已经提出离婚,这个问题,你似乎不必再来问我。”
“亚欧现在很为难。”
“你不妨把你的故事讲给他听,让他下决心好了。”
“他是知道的。我听到父母离婚的消息时,正在美国念书。我心情很差,给他发了邮件,想倾诉一下,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他来看我了。他告诉我,他知道父母不和意味着什么,没人能选择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但长大以后,可以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
这件事她头次给我打电话便已经提到,我本该一直保持不动声色,但是,听着自己的丈夫跨越大洋给前任女友送去心灵鸡汤的细节,我再也做不到冷静,只能努力深深吸气,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亚欧大概跟你说他不想离婚了,所以你又来找我,跟我讲这些话,我说得没错吧?”
“他不是不想离婚,只是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抛弃你。”
“我经济独立,有能力独自承担当妈妈的责任,不会觉得离婚是被人抛弃。所以我提出了离婚,也对亚欧讲明了离婚的条件,那些条件肯定不算过分,不可能吓到像他这样的男人。他如果不肯离婚的话——”
我停住,轮到她勃然变色:“你是在暗示,你已经不要他了,他如果不离婚,恐怕很可能是我不足以让他下决心走进另一段感情。”
“我讲事实,不需要暗示什么。俞小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讲的那些事确实能够伤害我,可是我要讲出某些事来,大概也不会让你好过,何必呢?我时间有限,不可能陪你打一场对攻战,满足你历经千难万险,空手入白刃抢到一个男人的愿望。你不如省出精力去说服亚欧。”
俞咏文一副言犹未尽的表情,但还是不得不走了。
等她离开,我用双手撑住头,两个拇指紧紧按住太阳穴,对着桌子长长吐着气,这已经不是正常的呼吸,而是一种变相的呕吐了。
不洁,被冒犯,愤怒……我说不清此时的感觉,心头如同堵了一块大石,无从搬移,要疏解这种难受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如同缺氧一般过度换气,给自己一点象征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