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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小姨多鹤(全新修订版) > 第 12 部分

第 12 部分

张俭拉开了两兄弟。张铁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团糟,他脱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张钢摸也不摸肩头的咬伤。父亲招一下手,要儿子们跟他下楼。大孩不肯动,二孩走了两步,见哥哥不动,他也站下来。他不愿单独和父亲去,成了先告状、告偏状的那一方。张俭了解他的小儿子,也不勉强他。他怕吵醒邻居们,打了个恶狠狠的手势:先去睡觉,账他会慢慢跟他们清算。

第二天早上,张俭在吃早饭,准备去上班,兄弟俩夹着草席下楼来。大孩走前,二孩走后,中间隔六七步远,一看就是冤仇没打完。

“都站住。”他说。

两人老大的不情愿,站住了。一对光膀子,四只蛮横的眼睛,活活是两个小型造反好汉。大时代把这个家狂卷了进去。

“站好。”

都不动。

“会站好不会?!”张俭吼。

小环从厨房出来,看爷仨一大清早找什么不自在。多鹤还睡在楼顶上没醒。她每天晚上领回的字头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从楼顶上下来之前,小环把她的帐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动的苍蝇。

两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动一下。

“为什么打架?”张俭嚼着很脆的腌黄瓜开审。

父亲的话像是让墙听去了,一点回音反应都没有。

小环c足了。她一边用手巾擦着大孩脸上的血迹,一边说:“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观点和二孩发生分歧了?”如今小环用来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纸上写出来的黑字,“咋不先他姥姥的辩论辩论,让咱听听也进步进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抡开了。

张俭的手抡过来,给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头当造反司令,你回来当一个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远,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个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给我说,你俩为啥打?”父亲问。

二孩也坚决做哑巴。

张俭对眼前的两个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狞笑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两人毕竟不老练,都看他一眼。这回张俭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猜想。刚才两个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纯属好奇,大孩却心虚恐惧。他是根据两人都不告状猜到了一半。两人都不告状十有是大孩闯的祸。大孩闯祸二孩很少告状。反过来就不同,二孩在学校种种劣迹大孩都会如实告诉父母。二孩的劣迹确实也太多,通过大孩了解是必须的。

小姨多鹤 第十章(6)

那么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闯了什么祸?张俭很爱吃多鹤的腌渍黄瓜,嘴里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儿俩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说话,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二孩权衡了一下,两眼混乱无比:外头的大时代等着他呢!他在这里为大孩坐牢。

“你问我哥。”

“他没脸说。”张俭说。

两人全都大瞪着眼——父亲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额上的一块旧时伤疤,白得像块骨头。

“你说,二孩!你爸给你撑腰!”小环把两个男孩的早饭端出来。

大孩精神已经垮了,挺出老远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的橡皮带子。

“爸,你还是让我哥他自个儿说吧!”

“那你别吃饭。我的饭不给包庇坏分子的人吃。”小环笑嘻嘻地说。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发糕。

张俭不能和他俩继续磨牙,起来穿工作服、穿鞋子,挥手让两个儿子“都滚”!二孩却不马上“滚”,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张俭从鞋带上抬起眼。

“你别让我小姨上楼顶上睡觉去了。”二孩说。

张俭听见厕所里大孩刷牙的声音停止了。

“为啥?”他问儿子。一个大谜底就要被揭开。

“楼上……有流氓。”二孩说。

张俭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自己有什么丑陋的谜底一点点正被揭起。

“谁是流氓?”小环问,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说。

张俭一直听着厕所里的寂静。

“他咋流氓了?”小环站起来,饭碗搁在桌上。

二孩皱眉皱鼻梁,为小环他讲如此不堪的事而愤怒,两颊红得发紫。

“他掀开我小姨的蚊帐……还掀我小姨的衣裳!”

张俭一阵恶心,刚才吃过多的腌黄瓜,这会儿遭罪了,酸黄瓜和那丑恶的景象一块儿翻上来,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黄瓜变了味儿,搅和在丑恶景象里直冲他的口腔。他奔进厨房,两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吐了起来。丑恶景象带着刺鼻的异味,一股一股地倾泻——一个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细细的黑影,这黑影潜行到一个床板边上,揭开蚊帐,看见一具白嫩的女体,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还嫌卷得不够,轻轻伸手,把那旧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点点往上掀,看见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还不罢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圆圆的一对东西伸过去……

如此臭烘烘的丑恶景象是无法呕吐干净的,它在他的胃肠里开始了腐蚀。他的一双胳膊肘不知怎么已架在池沿上,头从耸得高高的两个肩头之间耷拉出来,大口喘息。他感到那丑恶景象已经驻在他的内脏深处,渐渐腐蚀出一片丑恶的伤痕,接着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个不肖的东西,告诉他,那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份口粮。

他和小环对视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栗的目光。

“二孩,你喜欢你小姨吗?”张俭问道。他心里骂自己,什么狗p的话,这和他们说的事有什么关联。

二孩没有说话。

“小姨跟你们最亲了。为了你们,她都不肯成家。”他心里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儿说?你想让孩子们知道什么?知道他们自己身边有个魔怪似的谜吗?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毛主席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伤心?假如她能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小姨多鹤 第十章(7)

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红绸,到处挂彩球,吊车上也挂了四个红色绣球。张俭为多鹤痛心极了,她活这一辈子,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彩绸飘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们不一样的人进了车间。张俭从吊车上看到为首的那个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的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的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g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根牛奶冰g。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从渴望和他聊到惧怕和他聊,中间就隔了一箱子冰g。张俭不知道这叫不叫收买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究竟是不是值当他那么腻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见为净。小彭的眼睛照准了他,他硬是避开了。他走进了厕所,干蹲了半小时。等他出来,人们告诉他,他那份牛奶冰g已经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的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轻的空军军官。

“您找谁?”张俭问。

“我姓王,有个叫张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这里?”

张钢再也忍不住作为张春美弟弟的荣耀,嘴快舌快地说:“张春美是我姐!这是我爸!”

姓王的空军跟张俭握了握手。张俭马上意识到他带了个难以对父母启齿的消息来。他紧盯着年轻的军官,他让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么事都受得住。

“张春美同志身体很健康,您不必害怕。”jūn_rén说。

难道他在内心把自己支撑住,让对方看起来是害怕?只要丫头还活着,活蹦乱跳,什么他都不在乎。

“不过事情不那么简单。”jūn_rén看着他,眼里的那种光芒似乎很少在非jūn_rén眼里见到。

张俭让二孩回去告诉他妈,他姐的学校来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还是先跟您说一下,一般做母亲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觉得她母亲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谈,也不迟,您看好不好?”

张俭有点心烦意乱了。这个jūn_rén怎么老娘们腔?有话就说有p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挥挥手,叫他走开,自己蹲了下来。空军军官也跟着蹲下来,蹲得跟他一样四平八稳,显然也是在挂着干玉米、干大蒜的北方农家屋檐下蹲着喝棒米查粥长大的。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小姨多鹤 第十章(8)

等二孩一走,jūn_rén递给张俭一支烟。张俭摆了摆手。世上也有这么黏糊的jūn_rén。

“大叔,我来,是想调查一下张春美从小到大的成长情况。”

这让她的父亲从哪儿起头?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十个人有十个人夸的好孩子。”

“她有没有过精神上的非常表现?”

张俭不明白,不会是指精神病吧?

年轻的军官一边抽烟一边讲述起来。张春美到了滑校也是个十个人有十个人夸的女孩子。问题出在她的档案上。和她一批录取的新生有几十个,从南京上火车的有三个班,领队的人负责管理三个班新兵的档案。到了学校,张春美一人的档案被丢掉了。那也不是个事,十六七岁的高中生能有多复杂的社会经历、家庭关系呢?就让她重新填一张表格,告诉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须一项项重新建立自己的档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进了她新的档案袋,她就从这一页纸的表格开始军校生活了。

张春美是没说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练的滑翔机吐出胆汁来了,照样要求超额训练。不够入党的年龄,但她很快成了党支部的培养对象。对了,主要是人缘好,跟人的关系处得放松、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来的。

出了什么事?

事情就出在档案上。她的档案完全是假造的。因为她知道一个中学生到jūn_duì,档案丢在路途上,这是个钻空子的大好时机。

她造了什么档案?!

她填写的表格里,父亲是公社社员,母亲也是公社社员,哥、姐、弟都务农,家庭非常贫困,祖父祖母都瘫痪。本来谁也不会发现她的档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个女生,有时会被别人的梦话吵醒。一个女生有天夜里突然被张春美的梦话吵醒。这是什么话?好像有些中国字,有些外国词。第二天早上,这位女生告诉了张春美,当着全屋女生说:喂,张春美,你昨天夜里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外国话!张春美说她胡扯。那个女生说,等着吧!等哪天找别人一块儿来听,证明她不是胡扯。

张俭头脑里跑滑翔机,响得厉害,几乎听不见年轻军官的话了。

……过了一阵,又有女兵发现张春美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又有人发现她夜里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觉了。问她为什么违反校规,她说同屋的女生说梦话太吵闹,她无法入睡。教室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人睡的,上级要是查下来,会把这种不成话的事怪罪于学校的。两个女教师的屋子可以搭个帆布床,女教师们即便有梦话要讲,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无比吵闹的大势。于是就把张春美搬进了两个女教师的宿舍。

张俭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了。

一个女教师在深夜听到张春美用日语说话。女教师虽然没学过日语,但她断定那是日语。她悄悄起身,把另一个女教师推醒。两人坐在床沿上,听张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谈笑里夹着几个日本词汇。她们跟学校汇报了这件事。一个家庭极其贫困的农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里学的日语?对她档案和出身的怀疑,就从这儿开始。

张俭心想,丫头那么好的脑筋,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假造的家庭是农民,农民不如工人阶级呀?

两个女教师没有惊动张春美。她们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她,家里种的是什么?一年种几季稻?养猪吗?张春美还真行,说的农务都还差不离。这时候同学们对她的议论也多了:张春美怎么看怎么不是农村人,刚上学时洗澡,身上还有游泳衣的印子!农村女孩的头发不一样,发梢都有点焦黄,太阳晒的。那时同学们甚至认为,她说不定是某个大首长的女儿,有的大首长怕下级拍马p,不给他的孩子吃足苦头,末了他的孩子还是个特权子弟。两个女教师偷偷借了一台录音机,张春美又开始讲梦话的时候,她们给她录了音。找来的翻译把那些日本词汇翻译出来,更让她们摸不着头脑了——红薯、土豆、裙子、狗、姨妈、松果、红豆饭团子……书 包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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