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沈华浓回到下湾村,新整理好的作坊已经开张了。
已经热闹过了,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放过鞭炮后的呛人气味。
门口围着几个孩儿正在一堆燃过的红色爆竹碎屑中挑捡没有烧尽的镁粉,欢喜的跟过年一样,昭昭也颠颠的跑过去凑热闹,蹲着一起翻找。
丫头整天都是跟着自己混,玩伴不多,童趣也少,沈华浓没有拦着她。
她正好也想去作坊里看看,总归也算是在这里挂了职的。
刚到门口就听见霍国安高亢激动的声音。
“别人铁人王进喜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别人大寨公社能峭壁上凿个红旗渠,能在七沟八梁上造梯田!党和国家给我们红星公社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不要你们以身填井喷,也不要你们凿天渠,但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jīng神,不能丢!”
“以后,这个作坊就是我们为c为国家c为群众奋斗创收的第二个战场!”
“同志们呐,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雷锋董存瑞!我们就是在屋里干生产,风吹不到雨打不到,这算什么辛苦!”
这时下面不知道谁问道:“队长,第一战场是哪呢?”
霍国安怒道:“我们是农民,农民的第一战场你说是哪?除了田间地头还能是哪!少给老子嬉皮笑脸!!”
“总之,现在多了这个作坊,我们要一手抓锄头,一手抓生产两个都不能丢!”
“要齐头并进!公社c饼干厂c县里c市里都给了我们支持,这次坚决不能掉链子!谁敢破坏生产c阻拦生产任务不能按时完成的,偷jiān耍滑的,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直接扭送公安局!”
跟着霍国安又特意点了几个在作坊上工的姑娘的家属,重点敲打了一番:“李二子c廖祥兵就是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了,你家里的事再大都是事,不能越过集体去,以后别拿家里那些jī零狗碎的事影响这几个娃娃做事!也别想着沾集体的便宜,我盯着你们几个呢!”
沈华浓一看作坊的院子里乌鸦鸦都是人,也不打算进去了,在门口听了一会就悄悄退了出来,又看昭昭跟伙伴们玩了一会,脸上手上脏成了花猫,才叫上她回家去了。
“妈妈,刚才强子说他家的狗狗都大了,我们可以去抱。”
“等会吃完饭,昭昭是要去抱狗狗,还是跟妈妈去看外公和舅舅?”
“那还是先去看外公和舅舅吧,然后我想去强子家玩一会。”
商量好了,吃过饭,沈华浓就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着昭昭去上湾村,已经去过一回了,这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院门是敞开的,母女两人径自进去。
分给沈克勤和沈明泽住的那间房门是开着的,沈华浓正要直接过去,就见沈明泽挑着个两头都沉甸甸的担子,跟在田慧芝身后去了院子边上的那条窄巷里。
“浓浓。”沈克勤站在门口喊她。
沈华浓收回了视线,问道:“爸爸,哥哥这会是去哪呢?”
沈克勤接过昭昭,不太在意的道:“哦,刚才田家那个姑娘喊他帮忙去挑了一担泔水喂猪。这会我们忙完了,他就去了。”
“爸爸,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她一边将饭菜和李显军贡献拿出来,一边道,“你先看看报纸。”
沈华浓眉宇间都透着喜色,沈克勤见状一脸的疲惫都散了许多:“有什么好消息?”
他心里其实是有个期待的,但也并不敢太指望,若是真的自己得到恢复名誉,队上肯定早就有消息了。
“爸爸先自己看。”沈华浓又往他眼前递了递,“昭昭先下来让外公看报纸。”
自从四年前沈克勤被报纸上诋毁声誉败坏之后,除了公社里开大会有时候会叫上他们,那时候偶尔会听公社干部们念一念报纸上的针对他们的内容,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再看过报纸了。
昭昭听话的下来,沈克勤这才狐疑的接了过来,先快速的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看沈华浓,沈华浓朝他笑,他拿着报纸走到门口,借着这个yīn雨黄昏的微光又仔仔细细的慢慢的看着。
沈克勤脊背微佝着靠着门框,身体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是变成了一尊雕像,只有报纸的一角和宽松的上衣被风吹着,一起晃动着碰在一起。
沈华浓不知道他是在失望,还是在激动。
心性单纯的人很好猜却也难猜,他们要求不高,很简单,可正因为简单才往往非黑即白,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这种沈华浓不能理解的尊严,而现在的这个报道显然并不是全白。
沈华浓声安慰道:“爸爸,虽然不是彻底的恢复名誉,但总归是一件好事,这也是进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沈克勤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明天这个报道和这则社论会在国内很多报纸上转载,很多人支持里面的建议,肯定会有正面回应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沈克勤点了点头。
他只是不会耍心眼,但人却并不笨。他习惯于用科学严谨的态度去看待问题,所以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偶然的巧合。
所有的巧合,不过是背后有人在为之努力,为了促成现在的一个结果。
何况有个最大的破绽——他们是真的因为这药收过钱,报纸上却说不以之谋利,钱会是谁还的呢?答案显而易见。
不是碰巧还了钱,就碰巧遇上有他跟泽影子的沙眼壹号被举报,不是碰巧有的这篇报道和社论。
很多凌乱的片段和线索,在他脑海中渐渐的还原出来一个清晰的真相。
沈克勤回头看看笑着却带着担忧和忐忑的女儿,心中酸涩难当。
为人父,他不但不能给女儿一个安稳有力的依靠,反而总是拖累她,让她跟着cào心,跟着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照顾他,却在他们面前却从不表露分毫。
“我很高兴,这是好事,浓浓放心,爸爸不像之前那么犯傻,也没有那么脆弱。”沈克勤说,“你像你妈妈,就是喜欢瞎cào心,不过,还好不像我这么没用。”
他突然有些眼热,“浓浓你去叫你哥哥回来吃饭吧,爸爸再看会儿报纸。”
沈华浓瞅瞅他,沈克勤拿报纸挡着脸,说:“快去吧,他去这么老半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哥哥像爸爸。”一样的感性,爱哭,沈华浓说,“那爸爸你自己待会吧,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快去快去!”
“走,昭昭跟妈妈一块儿出去。”
“妈妈,后面太臭了,我不想去,我想去找苦瓜哥哥推铁环玩,一会你叫舅舅赶紧回来我再过去。”
女儿自己都另有安排了,沈华浓只好自己过去喊人。
沈明泽倒个泔水用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点儿,别是跟老黄牛一样累了一天之后,又被田慧芝给使唤着又喂猪又打扫猪圈吧!
沈华浓站在巷子口就闻到后头猪圈传来的阵阵腥臭气和吭吭吭的猪叫声,认命的往后面寻过去了。
她哥哥是个老实人,她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