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一出宫,就往熟悉的几个矿窑方向走去。虽然说孝昭帝给了她几十个内监以供差遣,但是陆贞到底还是不放心,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要步步谨慎,全程细心,陆贞可不愿意因为自己一时偷懒而错过了重要的事情。
然而一番折腾下来依然无果,回到宫里的时候,她疲惫至极,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自己——不过才开始而已,还有希望。可是心里头仍然免不了失落。
没想到,次日一早,陆贞就收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
孝昭帝颁下圣旨,说娄铭及其子弟,意图谋害太子,罪在不赦,着刑部全数抄没其家产,其家人尽数没入内府为奴;娄铭等三人,即刻推出端门游街,于午时行刑处斩。
听到这个消息,陆贞异常吃惊,她蓦然想起昨日离宫之前高湛紧张的言辞,还有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样子,当时她也没有注意,此刻想起来,应该就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思及此,陆贞依然不敢相信,立即拉着报信的元禄问道:“是真的?”
元禄开心地点了点头,说道:“陆大人您今天出宫,没看见那场面是多么热闹,皇上跟沈嘉彦将军一唱一和,三两下就把国舅弄得哑口无言了。”
陆贞连忙问道:“那太后娘娘呢?”
元禄笑嘻嘻地回答道:“太后娘娘已经迁往西佛堂诵经礼佛去了啊!”
看着元禄一脸开心的样子,陆贞心里却没有如此的乐观——虽然她与太后并没有见过几回,但是就凭着那短短的数次见面,陆贞也明白,娄太后哪里会是那么好说话的,而且她也曾经听高湛说过他和娄太后之间的约定,此次孝昭帝虽然处置了国舅,却没有对娄太后出手,只怕往后又会生出什么波澜。
想到这里,陆贞略有些担心,而那一边,元禄已经经不住丹娘的一再要求,绘声绘sè地形容起当时的情形,“娄国舅有个侄儿,仗着自己是武将出身,怎么都不肯招。可刑部的那些人jing得很,用了一招猛的,没半个时辰,他就招了!”
丹娘立即睁大了眼睛,“啊,什么法子啊,这么灵?”
元禄神秘兮兮地看着她,“你猜?”
丹娘想了想,立即扮出一张鬼脸,“装鬼吓他?把他关屋子里,不许他吃一口酥?”
元禄无语地看了她一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我告诉你,他们用的那招,绝死了!蜂蜜知道吗?在犯人脚底下厚厚地涂上一层,然后拉两只山羊来舔,那个痒啊……”一想到当时的情形,元禄自己也跟着打了个寒战,那种滋味,可真的是太可怕了!
丹娘却不以为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转过脸不屑地评价,“挠人脚底心算什么本事啊?”
“天下不怕痛的英雄多得是,不怕痒的倒还真没几个,要不然,你来试一试?”他见丹娘不信,便伸出手往她的腰间探去,丹娘猝不及防,被他抓到,立即拼命地挣扎,大声抗议,“哎,你放开我!”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又开始没完没了的,陆贞无奈地伸手,挡在他们中间,“好了好了,咱们在院子里呢,闹那么大动静干吗?”
他们二人讪讪地住了手,脸也跟着红起来。
陆贞便接着问道:“早朝过去还没多久,这些事,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元禄得意地扫了丹娘一眼,不无骄傲地回答道:“虽说这次的事是皇上一手安排的,可我毕竟是殿下的亲信,哪儿能不知情呢。”
陆贞心一动,“殿下在修文殿?”
“是啊,才回去,刚才我还陪他远远地盯着太后迁去西佛堂呢。不过,我瞧他也不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陆贞看着元禄得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提醒道:“就算是太后倒了,大家说话还是要小心点。走吧,咱们回屋里去。”
可丹娘却被钉在了原地般,兀自发着呆,被陆贞推了好几下才怔怔回神,看向陆贞,陆贞奇怪地问道:“丹娘,在想什么呢?”
丹娘撅起嘴,愤愤不平地回答:“啊,我在想,那么好的蜂蜜,干吗用来刷脚底板呢,拿来tiáo水喝多好啊!”
元禄正喝着水,一想到那一幕情形,再看看眼前的水,一恶心,噗地一口喷了出来,苦着脸瞪了丹娘一眼,“脚底板的蜂蜜拿来tiáo水喝,这样一说,往后可怎么吃蜂蜜!”
陆贞和丹娘回到了房里,心里头依然无法平静下来,娄太后控制了北齐这么多年,她的势力哪里是说没有就没有的,这次孝昭帝只是将她关在了西佛堂,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离开的机会。
想到这里,陆贞不自觉地抬头,看着元禄欢喜的笑脸,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孝昭帝斩了娄国舅,接下来势必会趁机将娄家的残余势力一并除掉,届时,天下也就太平了。
也许是因为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才觉得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想,为了这一天,阿湛和皇上必然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思及此,陆贞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许,她现在应该去看一看高湛。一念至此,她便起身,匆匆吩咐了丹娘几句,便让元禄领着她往修文殿去。
见到高湛的时候,他正靠在窗前,垂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陆贞走近一看,却是一根马鞭,但是看起来极小,倒像是小孩用的。她没有出声,只是缓缓走近,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高湛本能地回头看去,见到是她,便伸出大掌覆盖在她的手上。陆贞看到他的脸上并无一丝欢乐之sè,反倒被浓浓的忧伤占据着,忍不住说道:“太后终于受到惩罚了,你应当快活一点。”
高湛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抬高了右手,将小马鞭在空中轻轻抽了一下,啪一声巨响之后,他才缓缓说道:“这支小马鞭,是我五岁的时候我母后亲手做给我的。我还记得,她亲自教我骑马,说我们柔然人是天马的子民……她的骑术很jing,有时候连父皇都比不过……她经常跟我说,等我的骑术也像她那样好了,就带我回去看外公,一起去她小时候待过的圣湖跑马。现在,我的骑术已经很好了,可是,母后却没能等到我陪她回柔然……”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全部都哽在了喉咙里。看着他渐渐变红的眼眶,陆贞心疼地抱住他的头,她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是多余的,因为他的心里塞不下任何的言辞,她也知道,自己必须为此做些什么,否则他恐怕更难恢复过来。
屋外的风在摇着树叶,飒飒作响,她一个激灵,一幅画面便浮现在了脑海,她低头,轻声地说道:“阿湛,还记以前咱们一起逃命的时候我给你唱过一首柔然曲子吗?现在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曾经说过,这是他母后经常唱的曲子,那么,就用这样的歌声来安抚他吧,轻轻的旋律,胜过千言万语。
她的歌声似乎带着一种魔力,将高湛低落的心绪一点点地吹散,又像是一道引子,将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送到了眼前: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大哥还有观音的年纪都还小,时常在含光殿里打闹,母后非但没有斥责,反倒给了他们很多的鼓励,甚至同他们说起很多的往事——无边无垠的草原上,骏马的高壮、爽朗的笑声以及很多很多令人向往的经历,都带给他们三个无边的向往。
高湛抬起头,看向轻声吟曲的陆贞,动情地说道:“阿贞,有你真好。”
陆贞的脸微微一红,柔声道:“以后,你带我去圣湖跑马吧。”
“好。”高湛点了点头,站起来,忽然间站在她的身后,像连辔共骑一样圈住她,握紧手上的马鞭说道:“我就这样带着你,一起乘马飞奔,听说圣湖的颜sè是碧蓝的,比最好的蓝宝石还要明亮……”
陆贞一道进入了无边的向往之中,她仿佛真的同他奔驰在无边无垠的草原上,越过茂密的丛林,前方渐渐浮现出山的影子,她忍不住问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高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会意,“那叫格瓦山,山里有野豹子,你怕不怕?”
陆贞轻轻摇了摇头,将头搁在他的怀里,温柔而坚定地说道:“有你在,我就不怕。”说罢又指另外一个方向,“你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是不是就是经幡?”
他顺着陆贞的方向看过去,前方的纱帘仿佛真的就是无sè经幡,迎风飞舞着。高湛紧紧地抱住了陆贞,紧紧地,一生一世也不愿放手。
蛰伏了这么久,母后的冤屈终于报了,现在,怀里的人就是他此生唯一想要留住的女子。他望向天空,母后,是否冥冥之中,您一直就在某一处看着我,保护我,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将阿贞送到了我的身边?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以我所有的力量保护,再不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随着娄太后被送进西佛堂,陆贞紧绷的思绪也跟着缓和下来,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寻找瓷土。手下的内监们倒是卖力,可惜找到的东西总是不尽人意,为此,陆贞大伤脑筋。虽然孝昭帝并没有给她规定时限,可不代表她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耗,如果再一无所获,恐怕先前所有的努力都会止步于此,那么她的计划就再也无法达成。
一想到这一点,陆贞更是卖了力,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卖力就可以解决的,就在陆贞一筹莫展之际,高湛却将惊喜带过来了。
一进门,他就欢喜地举着一个小纸包说道:“阿贞,你看看这个东西。”
陆贞奇怪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双眼登时亮了起来,她挑起一点白sè的土末送到嘴里尝了尝,听到高湛说道:“刚才有个副将送了这包土过来,说是在东岭那边找到的。我比了比,觉着还挺像你说的东西。”
陆贞并没有听他的话,只是细细地用舌头感觉瓷土的味道,片刻之后,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她开心地拉住高湛急切地问道:“没错,这就是瓷土!太好了,总算有个结果了。东岭有多少这样的土?好不好开采?”
高湛为难地摇头,而后笑道:“这我可不清楚,要不明天你自己出宫去查查吧。”
陆贞歪着头,瞧着他的脸,故意问道:“你放心让我出宫了?”
高湛知道她是想起先前的事情,笑着点头道:“娄氏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让嘉彦多派几位羽林郎保护你,这样就算在宫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一得到应允,陆贞不再停留,找到高湛所说的副将问明了详细的方位,立即就带人往东岭去。
因是预先打过了招呼,所以一到东岭就有人满脸堆笑迎上来,“今儿一大早喜鹊就一直叫着,果然,陆大人您立马就来了。”
这男子看起来四十上下,一身衣服倒是光鲜,然而眼睛里透过的jing光却让陆贞不由得生出提防,“您是?”
中年男子连忙自我介绍,“我姓吕,您叫我老吕就好。陈将军那天找到的那土就是我们矿上的。”
陆贞微微点头,客气地说道:“吕老板,麻烦你了,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说的瓷土矿脉。”
吕老板赶紧朝前方比了比,热情地说道:“大人您这边请。”
陆贞谨慎地跟在后面,听他一边走一边介绍,“我这小地方,本来是个小煤窑,可挖着挖着,没挖出石炭,反倒尽找到些发白的土。我寻思着完了,这土可卖不了钱啦,嘿,哪想到前几天陈将军派人过来看了,又说我这土能顶大用,陆大人,您可真是我的贵人哪……”
陆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看身后一直跟随的御林军,这才稍稍安心一些。进了山洞,前方便是漆黑一片,吕老板点起了一盏油灯,“咱们往这边走。”
闻着泥土的芬芳,陆贞有些激动,一想到那些瓷土就在前方,她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步伐。身后的吕老板却转过头对保护陆贞的羽林郎提醒道:“大人,前边洞窄,你们可不能这样肩并肩地走,得排成一行,一个个往前才行。”
为首的羽林郎警觉地往前探了探首,见洞势的确如此,便只能妥协。一行人慢慢地往前走去,奇的是越往前,洞里巷道越来越多,很快就分不清方向,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油灯的光芒也在渐渐微弱,陆贞不禁生出怀疑,“不对吧,书上说,这瓷土矿大多是生在地表的,怎么会这么深?”
吕老板眼珠子一转,立即露出了无辜的表情,“这我可就不懂了,不过大人您别着急。”说着又加快了步子,而后停在一个岔口前,指着前面邀功似的说道:“你看那儿不就是了吗?”
陆贞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到前面的洞口处一片雪白,她大喜过望,也顾不得吕老板在身后的呼喊,拔腿就奔过去,一条矿脉正蜿蜒到前方,雪白的颜sè分明就是瓷土。她立即蹲下身,捏了一些放到鼻端嗅了嗅,熟悉的气息立即就飘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不错,就是这种瓷土。”
身后的吕老板不知道何时已经跟过来了,看到她如痴如醉的神sè,立即笑眯眯地说道:“大人,您把灯给我,我帮您放在高一点的地方,照得远点。”
陆贞想了想,也觉得提着灯确实不方便,遂依言把灯交给了他,自己继续专心查看矿脉。突然间她觉得有点不对,忙蹲下细看,这一看,真真是惊得非同小可,脚下白sè的矿脉到了不远处就停下来,和岩壁的界限清晰明白——这哪里是挖出来的,根本就是有人故意将瓷土堆在了上头。
“吕老板,这是怎么回事?”陆贞大怒,立即转身质问,迎接她的竟是一片空旷,吕老板早已经不知去向,只有那盏油灯挂在岩壁的凸起处孤独地摇晃着。陆贞一个激灵,暗叫不妙,本能地出声大喊:“来人啊!”
没想到才一开口,洞内就开始摇晃,随即,顶端的支撑纷纷裂开,一大堆的石土劈头就将她盖住,她只觉眼前一黑,立即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恢复些许知觉,身体被什么压住了,根本就无法动弹,xiong口闷得无力呼吸,左手却觉得冰冷,但是竟然在轻轻摇晃。跟着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陆贞,陆贞,我是沈嘉彦,你醒醒!”
她试着张口,却无一丝一毫气力,就连睁开眼的力量都在消失。就在这时,一股冰凉的yè体扑面而来,她本能地倒吸了口气,跟着疼痛就从全身上下涌上来,陆贞轻轻地呻吟一声,随即听到外头惊喜的叫唤,“听到声音了,陆大人还活着。”
而后,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个细微处开始松动,她眯着眼,根本无力再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眼前不再那么黑暗,一丝光芒悄悄跑进来,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一丝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真的要就此死掉了吗?陆贞的心里生出一股绝望,往事在脑海里呼啸而过,爹爹叹息着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杜司仪严厉地看着她,“以才授官,那你能够立下什么大功?”
孝昭帝惊喜地说道:“要是你说的真的能变成现实,这对我北齐国力可是绝大的帮助!”
最后的最后,她的眼前浮现出阿湛的面容,他的手指贴着她的,轻声在她耳畔念道:“定不负,相思意!”
定不负,相思意……
阿湛……
外头的人正是沈嘉彦,听到陆贞的声音之后,他大喜,立即催促着手下将坍塌的石头搬开,声音已经开始急躁,“你们快些,把那些石头都搬开!”
手下哪敢怠慢,跟着矿工们拼命地使劲,一块块石头被迅速地搬开,眼看着就要成功,却没想到问题再度出现——有一块巨石正好就压在陆贞的身上,单凭着木头的重量,根本就不可能挪动开,而沈嘉彦也不敢轻易尝试,若是木头断开,那么陆贞将会遭受新一波的冲击,届时恐怕就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