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孝昭帝就宣召了陆贞。陆贞被宫女们一路扶进了昭阳殿,正准备行礼,元寿拦住了她,“陆大人,皇上心疼你脚上有伤,特命你免礼。”
一语未落,就响起孝昭帝爽朗的笑声,“胡说,哪是朕心疼,明明是别人心疼!”陆贞朝着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高湛略显尴尬地站在了孝昭帝的身后,满脸通红。
她又连忙行礼道:“皇上万岁,太子千岁。”
孝昭帝挥着手说:“好了好了,都是熟人,还用得着拘礼?元寿,快搬椅子过来!”待元寿搬来了椅子,陆贞局促地坐定,然后说:“谢皇上。”
高湛看她坐入椅中十分困难,上前一步想去帮她,却怕落在了别人的眼中出什么差错,只能又不动声sè地将刚迈出去的那只脚又缩了回去。这一幕却逃不过孝昭帝的眼睛,他吩咐宫女们道:“你们下去吧。”
孝昭帝看人都下去了,这才对陆贞说:“朕宣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思。沈司珍预谋在先,嫁祸在后,这次又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你说说,朕要怎么处理才好呢?”他一早就得了司正女官的禀报,宫外已经查证清楚了,沈司珍的乳娘有位刚刚死去的女儿,叫做小绢。小绢长得花容月貌,本已许配京城一户人家,有一次出门上香,不小心碰到了娄小侯。后来,那小绢就上吊死了。过了不久,她的夫婿也死了。沈司珍和这位小绢一起长大,说是情同姐妹也并不为过……这娄晓侯,却是娄尚侍唯一的亲弟弟。
陆贞之前也从司正女官那得了消息,想了想,说:“皇上,沈大人并没有嫁祸于我,陆贞受刑,也确实是因为私藏乌头,罪有应得。”
孝昭帝一愣,“啊,你怎么为她说话?她若有心,早些出来承认那琴上涂的是水母汁,你的脚也不用……”
陆贞缓缓地说:“皇上,人都有私心。您为了帮我,可以把乌头的事揽在自己身上;沈大人想替姐妹出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其中yin差阳错,出了许多麻烦事,不过我想,这也不是沈大人的初衷。”
孝昭帝有点犹豫,“你的意思是要朕放过沈司珍?可那样的话,吴将军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陆贞这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为什么要交代?沈国公和吴将军都是国之重臣,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有不少隔阂吧。”
她一言提醒了孝昭帝,他眼前一亮,立时说道:“你倒想得长远,只是吴小姐之病,已经世人皆知。”
陆贞不动声sè地说:“恕微臣多嘴,此事毕竟是后宫之事,皇上只需请贵妃娘娘出面就好。毕竟,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贵人们不慎伤风,也是常有的事。”
孝昭帝听她字字在理,又为自己解了危机,不禁大乐,“好好好,朕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女中诸葛。这样好了,我索性大大地给吴将军长个脸面,替吴小姐赐门好婚事,也省得观音老是吃干醋!”
他心情大好,一番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陆贞和高湛都面有尴尬地站在原地不说话。
陆贞咳了咳,说:“皇上帮了陆贞,陆贞自然也要帮皇上。”
孝昭帝笑着说:“好!你这个朋友,朕交得值!嗯,朕,还有国事要处理,阿湛,你是朕的好弟弟,那就顺手帮朕把陆贞送回去吧。”
一架软轿从昭阳殿抬出,轿子外站着太子殿下高湛,一路送着新出狱的陆大人往青镜殿走去,所经之处,人人侧目。轿子抬到了青镜殿外才停住了,陆贞听到高湛在一旁吩咐道:“你们把轿子放在这儿,先回去吧。”
陆贞还没明白过来,整个人早已经被高湛横腰从轿子里抱了出来,一路就这么进了青镜殿,陆贞看身边的宫女们都惊讶地看向自己这边,羞得一张脸滚烫,想用力去推高湛,又怕把他弄疼了,口里责怪道:“你放开我,你放我下来!这成什么样子啊?”
高湛看她并不反抗,心知她一定是原谅了自己,免不了大喜,哈哈一笑,说:“你怕人笑话?放心,他们不敢。”
就在这时,丹娘也迎面走过来,瞠目结舌地说:“殿下,姐姐……”高湛对她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径直往陆贞房间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元禄连连对丹娘打着手势,丹娘心领神会地往旁边一站,看着两个人走远,耳边还停留着元禄呵斥宫女们的声音,“走走,别在那儿发呆,你们什么也没看到,知道吗?”
身后逐渐没有了人,高湛一脚踢开了陆贞房间的门,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榻上,这才笑着说:“上次在修文殿我也抱过你一回,没想到这次隔了这么久。”
陆贞看他又出言tiáo戏自己,又羞又气,叫出声来,“高湛。”
高湛柔柔看了她一眼,“看来你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陆贞被他这么一说,低下了头不答话,高湛又说:“我不是张狂,我只是看不得你那样受苦的样子。”这次声音低了许久,就好像有人用花蕊在轻轻扫着自己的耳根一般,羞得她一张脸立时通红。
陆贞低声说:“那你也不应该那样,你叫我以后怎么……”一边想一边说,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高湛扬了扬眉,“不应该?有什么不应该的?你是我的女人,你受了伤,我为什么不能抱着你?”
陆贞这下急了,“谁是你的女……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高湛却一脸的死皮赖脸,“是不是以前我在你的面前都特别孬种,不是受伤,就是任你喝来骂去的,所以你一直都觉得我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陆贞,我告诉你,腰带是你送的,我收了,你就不能赖帐。再说,咱们俩也有过肌肤之亲了,你难道想对我始乱终弃?”
这话说得陆贞心跳顿时加快,大羞道:“你……谁跟你有过肌肤之亲了?”
高湛立刻就卷起了袖子,不客气地给她看上面的伤痕,“这里难道不是?”他一脸义正辞严,陆贞看他旧事又提,气得不去理他。高湛趁热打铁,“之前你求我放了你,那会儿我放了,可是现在我后悔了。陆贞,满院子的人都看到了,你是我高湛的女人,以后,你想赖都赖不掉!”
陆贞瞪着眼睛看着他没脸没皮地一直在那得意,抓起手边一个枕头就冲他砸了过去,高湛身手矫捷地一把躲过,上前就抓住了陆贞的手,笑道:“哟,恼羞成怒了,想要谋杀亲夫啊?”顺势就把陆贞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一下猝不及防,待到陆贞发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被他紧紧抱住,鼻子里都是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大羞之下,陆贞拼命在他怀里挣扎着。
高湛怎么也不放手,柔声说道:“好了,阿贞,别闹了。”这句话说出后,他就感到怀里那个身体渐渐软了下去。
高湛看着她的眼,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去说服皇兄不要处罚嘉敏的。你不想我为了这件事为难,对不对?”
陆贞红着脸,闪烁其辞,“谁是为了你?我只是想到,沈大人是长公主带进宫的,要是她有了什么不是,岂不是伤了长公主的面子?”
高湛看她说得冠冕堂皇,似笑非笑地一直看着她,陆贞被他看不过,啐了一口,酸溜溜地说:“嘉敏嘉敏的,你叫得可真亲热!”
高湛挑了挑眉,“吃醋了?我和她哥哥跟兄弟似的,嘉敏自然也是我的妹妹。”陆贞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高湛看她和以前大不同,捏了捏她的手臂问道:“打从在昭阳殿那会儿起,我就发现你不生我的气了。告诉我,为什么?”
陆贞看他终于问起了这个,淡淡地说:“不为什么,只是想通了而已。牢里有个朋友跟我说,两个人能在一起,就是前世注定的。之前我离开你,除了恨你骗我,也被你身世吓到了,原来一直要杀你的继母竟然就是太后,你受了那么多罪……”她说到最后,心里难免着实后悔,脸上流露出悔恨交加的神情,声音也不由得沙哑了。那时候自己只想着他骗自己,现在想想,他要吃多少苦头,才能活到现在!
高湛看她这副情态,自己先就心痛了,“对不起,我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陆贞温柔地看向了他,“所以你就继续骗我?唉,算了,我也想过了,要是你我换个位置,我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再说,你的事再吓人,能有水牢里的毒蛇可怕吗?”
高湛听她说起牢里的苦,一阵自责,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吻着她的额头,说道:“阿贞,我发誓,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受苦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根本睡不着觉,一想到你受了重刑,又被关在暗牢里,我就难过得要命。可偏偏我还不能去救你!刚才在轿子边,我一看你痛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时忍不住,就……”
陆贞本来还在自怨自艾,听到他提起刚刚,怒到了极点,从他怀里弹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所以你就那样……就那样把我弄进来了?高湛,我还是个女官!你要我以后怎么在宫里做人?是不是人人都说我是你的新宠,你才心满意足!”
高湛看着她怒发冲冠的样子,笑着说:“嗯,这些日子,看你一直对我毕恭毕敬的,还真有些不习惯。果然你变成母老虎,我才觉得舒服。”
陆贞被他说得语塞了,半天才说了一个“你”字。
高湛上前又搂住了她,柔情蜜意地说:“好了,这些事你都别担心,我保证,青镜殿和修文殿的人都会守口如瓶的。我知道你不想靠我,你想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升上六品,替你爹报仇。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把事情都办完了再回到我身边,到时候,我们不用瞒着任何人。”这下陆贞再也不挣开了,乖乖地任他搂着,心里觉得一阵温暖,眼睛里都水汪汪的。
两人重修旧好,一时之间,真是有说不完的话,高湛直待到日暮西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经此一事,陆贞伤了元气,幸好孝昭帝发下旨意让她在青镜殿好生休养着,她怕自己闲着闲着手就生了,一大早搬了藤椅去庭院里,拿着刀先练着雕花,练了一lun,耳边听到轰的一声响,沈嘉敏怒气冲冲走了进来,大着嗓门说:“陆贞,你给我滚出来!”
陆贞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嘉敏却已经看到了她,一径朝着她冲过来,陆贞坐在藤椅上给她施礼道:“下官恭迎沈大人!”
嘉敏看她这么淡薄,又想到早上听说那吴小姐没死,让阿碧去司正司买通了宫女才知道是这陆贞诈了自己,真是满腔的怒火,恨不得把她撕碎,现在她又这么懒洋洋的。嘉敏两道眉毛倒竖,怒道:“你好大架子,见了我居然连个礼都不行!这可是犯了宫规的大错!”
丹娘本来看她无礼地闯进来,心里就不大高兴,又看她咄咄bi人,出言不逊,想置人于死地,立刻就拦住话头说:“大人有所不知,我们陆大人有伤在身,皇上面前都特令勿需行礼,莫非大人您比皇上还……”
嘉敏被她的话一呛,转头看着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
陆贞这时才缓缓说道:“大人,您不要激动,不知您大驾光临青镜殿,到底有何贵干?”
嘉敏看她开口了,直直说道:“我来找你算账!你说,你为什么要装鬼吓我?”
陆贞却一脸的无辜,“装鬼,我没有装过啊。”
嘉敏看她死不承认,口不择言道:“你撒谎,那晚明明就是你骗我,我才不小心……”
她说到这里才意识到不妥,先收了声,陆贞冷静地说:“不小心什么?大人,古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大人如果真见了鬼,是不是也请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亏心事!”
这夹枪带bàng的话让嘉敏气闷不过,呵斥道:“你……你血口喷人,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她抡起巴掌就往陆贞脸上招呼去。亏得丹娘眼明手快,一直在看着她,现在看她果然动起手了,连忙拦着她,“你要干什么!”
嘉敏用力推开了丹娘,又扬起了手,“我打死你这个没上没下的贱人!”她看准了陆贞此时行动不便无法闪躲,不打她,如何出自己心中这口恶气?没料到手挥到一半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悬在了半空中,那人冷冷地说:“打死她?沈大人的火气,怎么突然这么大了啊?”
嘉敏猝不及防被人抓住了自己的手,甩了几下,那人却抓得更紧,她大怒之下回头去看是谁这么拦着自己,脸颊抽了几抽,那人竟然是娄尚侍!
娄尚侍抓着她的手,似笑非笑地一直盯着她看,嘉敏自己做贼心虚,只能放下手施礼道:“下官参见娄大人。”
娄尚侍不冷不热地说:“沈司珍,陆贞现在在这里奉旨养病,你们司宝司就剩下你一个女官了,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主持公事比较好。”
嘉敏事败后本就怕见到娄尚侍,现在看了看陆贞,又看着娄尚侍,说了一句,“那我就先过去了。大人再见。”便匆匆走远了。
娄尚侍不解地看着嘉敏快步跑远的背影,好奇地说:“这沈司珍是怎么回事,和她平常的样子,可大不一样啊。”她回转头笑着问陆贞:“陆贞,你的脚好些了吗?”
陆贞看着她春风化雪般的笑容,脑海里却想起了昨天高湛对自己说的话,“那位绢姑娘的家人虽然也递了状子,但娄家的人一封信写给京兆尹,那帮人又怎么敢得罪娄尚侍的亲弟弟?阿贞,我知道娄尚侍对你不错,但是,你最好离她越远越好。”陆贞想丰这番话,不禁失神了,也没有回答娄尚侍的问话,直到娄尚侍喊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
陆贞一清醒就恭敬地说:“大人恕罪,陆贞服了药,一时有些恍惚,没听清大人在说什么。”
娄尚侍也没在意,同情地看着她,“唉,可怜的孩子,最近怎么老受罪?好在皇上对你关怀有加,让你休息,还赐了那么多的好药给你治伤。”司正司的手段她又岂会不知?这次陆贞虽然虎口逃生,但不死也脱了层皮了。
陆贞不解她话里的意思,小心地打着太极,“能为皇上做事,就算受点罪又有什么?”
娄尚侍盯着她,突然脸sè一沉,目光灼灼地问向了她,“陆贞,最近本座一直有点奇怪,这次毒琴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不信那些乌头真是皇上要你收着的。”
陆贞料想她一定有疑心,只得做出满脸的佩服样子,说道:“大人真是高瞻远瞩!那乌头的确不关皇上的事。”她又装作为难的神情,咬了咬牙,放低了声音,“要是别人问起,我肯定打死都不会回答,可这件事毕竟和大人你有切身联系,陆贞就算拼着被皇上责骂也要告诉大人您实情,要不然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知遇之恩?”
她这般做作,娄尚侍果然说:“算了算了,皇上要是特意吩咐你别提此事,你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没料想陆贞说道:“不,我要说!其实那琴弦上的麻药,真的是冲着你来的,下手的人就是王尚仪!她想让你在迎春宴上出丑,这样,宴会就办不下去了!”
她此话一出,娄尚侍立时勃然大怒,怒道:“果然是她!”
陆贞看她信了自己,又说:“那个乌头也是她们栽赃的,我也是看到包着乌头的纸是贵妃娘娘专用的花签,这才出头认了下来。唉,也是含光殿的人不聪明,要是被司正大人查出来,说堂堂贵妃竟要对我一个八品女官连番陷害,皇上的脸面,可不是被她们丢干净了吗?”
她这话没有任何的疑点,娄尚侍恍然大悟,“啊,难怪皇上最后要那么说,原来,他又在帮萧贵妃遮掩!”
陆贞看她是全信了,又用袖子掩面小声啜泣道:“只可惜我忠心为主,却屡屡被贵妃娘娘误解,我……我实在……”
娄尚侍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贵妃那边,从来就没有好人。陆贞,这次又苦了你了!”
入夜后,娄尚侍回了仁寿殿,将白天的事详细和娄太后叙述了一遍,娄太后点着头说:“你觉得这个陆贞说的话,有几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