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看着陆贞走远,顿觉自己十分无力,他缓缓从青镜殿走了出去,路过嘉福殿的时候,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嘉福殿正是娄太后拨给嘉敏的暂时宫所,嘉敏看高湛来了,极为高兴,“太子表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高湛笑着说:“是啊,你还是第一次住在宫里,感觉怎么样?”
嘉敏开心的说:“什么都好!这儿房子又大,鲜花又多,比我们平州国公府可要漂亮多啦。”其实什么房子鲜花她完全不在意,只要和高湛住在一个皇宫里,她做什么都高兴。
高湛淡淡说:“你喜欢就好。”
嘉敏转了转眼珠,“可这嘉福殿好大,公主表姐又回徐府去了,我在这儿一个人住着挺害怕,你经常来陪陪我好不好?”
高湛说道:“又说傻话了,这儿有这么多宫女内监,哪里还少我一个?好了,你好好休息,明儿可是你正式走马上任的好日子,可不能起晚了。”
他起身欲走,嘉敏虽然不情愿,也只好站起来,“那太子哥哥你慢走。”
高湛走到门口,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你们司宝司,还有一个女官叫陆贞。她已故的父亲以前是我的手下,嘉敏你过去之后,也帮我关照一下。”
嘉敏心里微惊,但迅速笑道:“好呀,太子表哥的吩咐,我哪敢不从?”
高湛这才放心,“那就拜托你了,我先走了。”他本是为陆贞求情,却没看到自己身后嘉敏流露出的yin毒眼神。
第二日陆贞带着司宝司上下迎接了沈司珍,嘉敏毫不客气,“本座也没有那么多礼数,只是希望大家记住一点。我不管以前这司宝司有什么规矩,反正从今天起,什么事情都由我说了算!”
众人愕然看向她,她却得意洋洋道:“尚仪大人已经颁了令,升了月华和芳华两个人当一等宫女。从今往后,司宝司的宫女们就听她们统领,什么玲珑琳琅的,从此就歇着吧。”
几个大宫女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陆贞连忙拉了拉她们,让她们千万不要和她计较。嘉敏却以为大家都怕了她,“至于陆大人你嘛,本座发现这儿里里外外都又旧又脏,你就去管管库房里宝物的擦洗好了。”
这就是明显的针对了。嘉敏眼盯着陆贞,没想到她缓缓应了下来,她看着陆贞进了库房,这才觉得舒了一口气——她就怀疑高湛和这陆贞有什么关系,不然高湛怎会平白无故帮陆贞说话。果然让她在司衣司的阿碧那里问出来,既然这陆贞平日里就喜欢勾搭高湛,和自己抢男人,那以后就在库房一辈子擦东西吧!
没多久宫女们都来库房向陆贞告状,玲珑先说:“大人,你不能放着不管啊,那个芳华,一上来就把你定下的规矩全改了,领了一大堆珠宝首饰出去,说要送给各宫的娘娘当礼物,可又不写单据又不签名字,这以后要查起账来,我怎么交得清楚啊。”
琳琅也极无奈,“她们还去了营造部,硬拿了一盒子珍珠,说要给沈大人磨珍珠粉吃了安神。那可是比黄金还贵的珍珠啊,她们就那么糟蹋!”
陆贞叹了口气,“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她是一司之主,再怎么胡闹,我们也只能忍着。只是这些事大家都要记下,签名记认后写成节略,每十天都要上交内侍局记一次档,这样以后出了什么篓子,不用我们自己扛。”
玲珑看了看陆贞,“可是大人,难道你就甘心待在这里,天天盯着她们擦东西?”
陆贞却说:“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沈大人说得对,咱们这儿的宝物,的确有好多都有些陈旧了,多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就在这时,芳华推门走了进来,“你们怎么都挤在这儿,还不快点干活去?陆贞,呃,陆大人,我们小姐说了,听说你有一双巧手,所以库房里的东西都得你全部亲自动手擦完,要不然就有你好看的。”她瞪了陆贞一眼,这才故意摔门而去。
陆贞苦笑着看着众人,“听到没有,大家还是快些去干活吧。”
她这一擦洗,一直到了深夜,在擦到的一件金器上,上面的花纹启发了她,赶紧回了房间在泥板上将这花纹画了下来。
第二天陆贞仍是继续擦洗,玲珑却没jing打采走到她身边帮她擦起了银器,陆贞奇道:“你干吗呢?”
玲珑愤愤地说:“那个月华已经把我管的账都接了过去,反正我也没事干,索性来帮你擦擦东西好了。”陆贞笑了,玲珑却极为不理解,“大人,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沈司珍那么胡闹,你至少应当跟娄尚侍禀报一下啊。”
陆贞却和她分析,“跟上头抱怨自己的上司,丢的是我们所有人的脸。再说,她本来就是太后娘娘亲自册封的女官,我们就算去跟尚侍大人告状,只怕尚侍大人也无能为力吧。”玲珑想她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只是脸sè仍是不好看。
陆贞又说:“再说,我这擦擦洗洗也没什么不好的。以前在青镜院当宫女的时候,什么脏活苦活没干过?这两天,我倒是从这些东西里找好多漂亮的花印子出来,以后做雕花瓷肯定都用得着。”
这一下玲珑也被她感染了,心情稍微好一点了。嘉敏yin着脸走进门,看两人说得眉飞sè舞,只觉得心里不爽,“唷,你们聊得倒还真开心。”
两人站起来齐声说:“请大人恕罪。”
嘉敏走过来,指指架子上的锡壶,“这是你擦过的吗,一点都不亮,要让别人看到我们司宝司的银器这么暗,肯定脸都丢光了。”
陆贞平静地说:“大人,这不是银器,而是南洋进贡来的锡壶,这种东西看起来像银做的,但不管怎么擦都是擦不亮的。”
嘉敏语塞,随手一指另外一只暗沉的漆盘,“那这只漆盘呢,那么厚的灰壳,亏你也看得下去,快把它擦干净了!”
陆贞说道:“大人,这种灰壳也不能擦的。”
跟着嘉敏身后的芳华chā嘴,“你胡说,这东西用碱水一洗就掉,我们国公府里都这么干!”
陆贞无奈地说:“不是不能擦,而是不可以擦!大人,这灰壳子不是脏的东西,有年头的漆器上都会有这种包浆,一旦把它擦掉了,好好的瓷器也就废了。”
嘉敏却说:“哼,我看你是想偷懒吧,当着我的面就敢说谎,你好大的胆子!”
她转头吩咐玲珑,“你!去给我打桶碱水来,我要亲眼盯着陆大人把它擦干净!”
玲珑只能无奈地走了出去,不久,便捧着一桶碱水进来了。
嘉敏高声说:“放进去,给我好好地擦!”
陆贞一咬牙,“大人,我不能这样做!这只漆盘可是秦代留下来的古物,要是用碱水一擦可就完了!”
嘉敏冷笑道:“要是我非要你擦呢!”
陆贞坚定地说:“下官恕不能从命!”
嘉敏气不过,劈手夺过那只漆盘,哐当一声丢在碱水里,“现在,你不擦也得擦!”
她随即一指架子上的漆器,“今天晚上你们俩不许睡,把这上面的漆器全都给我擦干净了!”
陆贞看着浸泡在碱水里的漆器,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这些上好的漆器,只怕是要都毁了。
这般过了几日,这天腊梅却急急忙忙来找陆贞和嘉敏一起去仁寿殿,说是太后发了脾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两人连忙赶了过去,一进屋就看到长公主陪在一旁,还在低声安慰着娄太后。
长公主看她们两人进来了,连忙问道:“嘉敏,你好好告诉我,赐给咸安王妃的古董漆盘怎么会是破的?”
嘉敏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漆盘?”
一旁的娄尚侍也叹着气,“听说咸安王妃收到漆盘之后,发现上面有好多金漆都已经掉落了。唉,她身边的侍女也都是些不懂事的,张口就说咱们北齐吝啬小气,竟敢拿破盘子糊弄一国王妃。”陆贞听到这里也渐渐明白了,涉及两国外交,难怪太后会动这么大的怒。耳边却听到嘉敏已经在说:“公主表姐,那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随便列了张礼单,上面的东西,都是她们搞的!”
长公主释然地说:“母后,咸安王妃口出狂言,咱们不用跟她一般见识。可嘉敏她初来乍到,哪能管到那么细?这分明是下面人的过错,要不,您还是让她先起来吧。至于其他人,打上几板子赶出去也就算了。”她从头到尾都没看陆贞一眼。一旁的娄尚侍心里犯了嘀咕,长公主之前那般偏袒陆贞,今天却为何这么行事?
陆贞也是心头一震,目光复杂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娄太后这时开口道:“陆贞,我原来还夸你聪明,没想到一碰大事你也这么糊涂!你从实招来,司宝司里怎么会有掉了漆的盘子!”
长公主闻得此言,也是一惊,“呵,你就是陆贞?”她细细看向了陆贞,却不想一旁的娄尚侍更加的震惊,满腹狐疑地对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她不认识陆贞?那她之前为何……
陆贞只能镇定地说:“沈司珍列在礼单上的漆盘是西汉古物,上古漆器从来都很难保存,受热受凉,漆面都容易脱落。这几天大雪缤纷,天寒地冻,南陈王妃是南方人,房间里多半生了很热的熏笼,漆面乍冷乍热,有些许损毁也在情理之中。”
娄太后却没有这么好糊弄,“胡说!哀家这里也有不少的汉代漆盘,这么多年了还不是完完整整的!”
陆贞看了一脸自己身旁面sè苍白的嘉敏,有点迟疑地说:“那是因为前些日子,我们把司宝司库里的漆器都用碱水擦了一遍……”
娄尚侍这下惊呆了,也顾不上去想她们两人的关系,“你们疯了吗,怎么能这么干!”
娄太后却反应极快,陆贞平时做事小心谨慎,从来没出过差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她看着嘉敏在堂下瑟瑟发抖,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口里厉声道:“不对。陆贞,你老实告诉哀家,这个昏招到底是谁出的?”
陆贞看她已经洞察出来,无可奈何地说:“微臣……是奉沈司珍的命令……”
娄太后大怒,“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一下变故,让长公主惊得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看向了堂下两个人。
嘉敏恨恨地看向了陆贞,又看长公主一直在示意自己,只能重重给太后磕了一个头,“太后娘娘恕罪,嘉敏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场闹剧这才匆匆地收场,娄尚侍一路将陆贞送出了仁寿殿的殿外,眼见周围没有他人,陆贞给娄尚侍深深施礼道:“多谢大人帮我说情。”
娄尚侍回头瞟了一眼才从太后屋里走出来的嘉敏,哭得两眼通红。长公主跟在她身边还在安慰她,她小声对陆贞说:“好了,虽说是罚俸半年,可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不是你的过错,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倒是她,从今以后怕是没脸再来仁寿殿了。”
她看着陆贞,又说:“不过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太后这一顿教训,估计也能让她消停一段时间,你的司宝司以后也就能少点乌烟瘴气了。”
陆贞有点意外她会对自己说这番话,不禁看了她一眼,娄尚侍笑笑又说:“这段时间你那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你能忍,这很好。”她拍了拍陆贞的肩膀,这才转身走开。
陆贞回了司宝司,又赶紧忙着给嘉敏弄的乱摊子收拾残局,嘉敏自从被太后训斥了以后,老实了许多,只是每天躲在房间里,大事小事又落回了陆贞的身上。这天,她先是吩咐了玲珑一番,玲珑急急忙忙出了门,却刚好碰到了琳琅,琳琅看她一脸着急,取笑着她,“哟,忙什么呢,看你都快飞起来了。”
玲珑指了指嘉敏的房间,低声说道:“忙着把那位搞坏的库房理好啊,老天保佑,陆大人现在又开始管事了,要不然还真没法收拾。”
琳琅心情也是极好,“话又说回来,那个小祖宗这些天怎么这么安静,老关在屋里不出来?”
玲珑对她耳语道:“被太后骂成那个样子,总得消停点,唉,不说了,我先把事办好。”她低头走了几步,不提神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却吓了一跳,那人面容清癯,神sè间有一丝疲惫,却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司宝司?她赶紧施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高湛的目光愣愣投向了站在院子里的陆贞。陆贞看到他,面上仍是不动声sè,玲珑又问:“太子殿下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高湛只能收回了视线,咳了一咳,吞吞吐吐地说:“我进了你们正殿,可是那儿没人……嗯,我其实是想来找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嘉敏的房间门却在这时打开了,她欣喜地朝着高湛跑了过去,一把亲热地拉起了他的手,满脸爱慕地看向了他,“太子表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高湛被她突然袭击,有点不太适应,无可奈何地说:“嗯,那个……”目光仍是投向了陆贞。陆贞看到嘉敏和高湛手拉着手,心里不是个滋味,又看院子里的宫女们都流露出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交头接耳起来,更是心中酸楚,冷冷地说:“都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快做自己的事去!”
她说完一句,转身就朝正殿走去,不想再看到身后两人小儿女姿态。高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和嘉敏,这才有点明白,嘉敏却又撒起娇来,“太子表哥,你不知道,那天我被太后骂得有多惨……”她甩着高湛的手,高湛顺势就挣开了她,“嘉敏,我待会儿再来看你,现在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去办!”
他追向了正殿,却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嘉敏眼底流出一丝怨恨的神情。他快步追进了正殿,放眼望去,满屋子的宫女里,却找不到了陆贞,连忙抓住一旁的玲珑问道:“你们陆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