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风从身边呼呼经过,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眼泪模糊了视线,放眼望去,只觉得遍地琼瑶,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陆贞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跑来,她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跟去,那人着急地一把冲上前抱住了她,欣喜叫着:“阿贞。”
陆贞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阿展!”
高湛又上下担忧地看着她,“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句话将陆贞又拉回了现实之中,她思绪万千,一把推开了高展,问他:“等一等,我有话要问你。”迟疑了片刻,她看着他说:“阿展,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救了我?”
高湛并不知陆贞之前的遭遇,只是点了点头,陆贞顿觉一阵心凉,闭上了眼睛,艰难说出,“那……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湛看她神sè不大对劲,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阿贞,你听我解释,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他话音未落,身后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宫女高兴地跑到他前面跪了下来,“参见太子!”
她又赶紧看向了门内喊道:“还不开门,殿下回来了!”陆贞缓缓转过头去,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跑回了修文殿的殿门前。
她呆呆地看着一群人涌了出来,跪在了高湛的面前,“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声音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回想,提醒着她自己和他之间有多么的远。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了高湛,高湛急急地说:“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解释……”却见陆贞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两滴眼泪挣扎着从眼角里掉落下来。
陆贞慢慢地从他的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也随即跪倒在了地上,冷冰冰地说:“司宝司陆贞,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湛不可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陆贞,她始终低着头不再看他,一时之间,就好像被人全部抽走了自己的力气。他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众人虽然都不明所以,但太子有命,没人敢不从。
他看众人都走远了,连忙从地上拉起了陆贞,“阿贞,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我知道你说过,你最恨别人骗你。可是,你能让我好好解释一下吗?”
陆贞麻木地任由他拉着,高湛又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他拉着陆贞一路往太yè池走去,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两人的身上,倒像极了两个白头人。
陆贞只是愣着,无谓地听着高湛说着话,高湛说了许久,最后说道:“后来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娄太后对我严加防范,我也是为了不拖累你,才一直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阿贞,对不起。”
他本以为自己将一切都全部托盘告知,陆贞应该不会和自己再计较,可是却等不到陆贞的半句回话,他赶紧推了下陆贞,“阿贞?”
陆贞回过神,木木地看向了高湛,“奴婢拜谢太子殿下关怀之情,如此深情厚谊,奴婢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高湛看她这般,一阵难过,长叹了一口气,“我的确不应该骗你,早知如此,我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的时候,就应当告诉你实话。”
陆贞却怎么也不相信他,只是说道:“太子殿下深谋远虑,若有什么不愿意告诉奴婢的,那也是因为奴婢愚笨,不配上闻天机。”
高湛无力地跌坐到雪地上,“阿贞,你要是生我的气,尽管骂我好了,只求你别再这样yin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了。”
陆贞淡淡一笑,“奴婢不敢,殿下不仅是奴婢的救命恩人,还是一言九鼎的太子,奴婢哪敢冒犯您?”这笑比哭还难看。
高湛一脸的痛苦,“阿贞!你不高兴,你难过,我都可以理解,只是请你回想一下我们当初在宫外的日子。那会儿,我们只是素昧平生,可也互相信任。而且在破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曾说过我们最好不要追问各自的秘密吗?”
陆贞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身体说:“你还敢说从前?你忘了上一次我们和好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以后绝不再骗我,你说就算不得已要说谎,都会摸摸眉毛,给我一个暗示……呵呵,我怎么这么傻,居然一直相信你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我怎么就没想到,一个侍卫,怎么能有长公主的玉佩,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皇上给他当信使!”脑海里回想着从前的一幕幕,是啊,那么多的细节,他怎么可能会是个普通的侍卫?只有自己相信,他说什么,自己就相信了。
高湛看她动怒,急忙道:“阿贞,我虽然在这件事情上骗了你,可我对你的一颗心绝对是真的!”他走到陆贞的身边,解开了自己的外袍,拉着她的手摸在自己的腰带上,“你看,你送给我的腰带,我一直都贴身系着。”
陆贞苦笑了一下,抽动着脸,“殿下,请您把那条腰带还给我,那是我送给高展的,实在配不上殿下您的千金贵体。”
高湛低声说:“阿贞,我的真名叫高湛,江水湛然的湛。”
陆贞想起皇上也经常当着她的面叫阿展,原来皇上也早知情,这世上,只不过自己一人被瞒着而已。她吸了一口气,“难怪皇上老是阿湛阿湛的叫你,你想得可真周到,连假名字都取得那么的天衣无缝。太子殿下,这大半年来,你一直像猫戏老鼠那样,看着我在宫里宫外不停地折腾,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趣?”
高湛无奈地说:“阿贞,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任何看你笑话的意思……”
陆贞低着头,“请别再那样叫我了,我陆贞虽然只是个商人之女,但总归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我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太子殿下这么亲热的称呼。”
高湛看她这么固执,只能尴尬地说:“好,你要不喜欢,我以后不那么叫就是。”
陆贞却在这时抬起了头,“没有以后了。”
高湛没想到她突然出此言,微感不妙,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陆贞决绝地说:“殿下,我之前曾经送给过高展一根腰带,那是因为,我以为他虽然是大户公子,但毕竟只是宫里一个普通的侍卫。无论我是商人陆贾之女陆贞,还是防御使陆襄之女陆贞,都还可以与之匹配。可是现在,你我的身份,早已是云泥之别。我不仅配不上你,更不愿意和一个处心积虑欺骗了我大半年的人在一起。”她目光空洞,视线就好像直接忽略了高湛,看向了远处。
高湛不甘心地说:“阿贞,我的确不是故意要想骗你的,我说过了,当时我只是……”
陆贞跪倒在了地上,“无论如何,欺骗就是欺骗,不会因为它看起来漂亮就不会带来伤害。太子殿下,陆贞之前几次蒙你出手相助,既为我做了官籍,又救了我性命。但我之前也毕竟曾经帮助过你。所以这些往事,可不可以就从此算是扯平?从今往后,奴婢只想在司宝司安安静静地做个普通女官,求您高抬贵手,就当作从来都没认识过我吧。”她说完这一番话,只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
高湛跪在了她面前,紧紧抓着她,“你不要这样说,阿贞,不,陆姑娘,你不能这样……”
陆贞却再也不看他了,只是缓慢而坚定地一下一下分开他抓住自己手的手指,就好像在和他们的过去告别,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站起身说:“那条腰带,麻烦您回头扔了。”
陆贞蹒跚地走远了。只剩下高湛仍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她渐渐走远,这雪,越下越大了,却敌不过两人心中下起的大雪,将心渐渐冻冷。
陆贞一步又一步僵硬地往青镜殿走去,那时候他坐在小溪边一边捕鱼一边看自己洗着衣裳,回来的时候还不忘记给自己摘一点小黄花别在发间,却没想到那时候起,他就想好了骗自己的吧?
可是,在悬崖上,他为什么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呢?他的血就这么一滴一滴流在了自己的手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上面隐约还有高湛的热度在。
他把那块玉佩给自己,说:“阿贞,以后你都是我高家的人了。”
可是,他竟然是个骗子!他一直都在骗自己,自己一个商人之女,又怎么可能嫁给太子!既然早知没有未来,为何又一直空许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愣愣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任由眼泪一直在流,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吸一口气,“进来吧,丹娘,我知道你在外边。”
丹娘怯怯地推开门走了进来,看着陆贞一脸的绝望,不敢说一句话,陆贞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递给了她,“这个帮我还给元禄。”
丹娘迟疑着,“这个……”
陆贞坚定地说:“直接拿给他,不许去见太子。”也不去看她,将身子背了过去,这才又默默哭了出来——从此以后,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关门声在她身边轻轻响起。
高湛愣愣地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大雪飘荡,压得一棵大树的枝桠低着晃了几晃,雪哗啦啦地从树枝上掉落在了地上,一会儿,丹娘的身影出现在了树的另一端,只是渐渐走远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陆贞,她还是把自己的玉佩还了回来,为了和自己彻底断绝关系,连丹娘都不让见自己了。自己留在这皇宫里,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出去。
出去……去男人应该去的地方。
他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日一清早就去昭阳殿见了孝昭帝,果然孝昭帝惊讶地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高湛冷静地说:“不瞒皇兄,前些日子,我和皇姐驸马的堂弟在宫外见了一面,听他说西魏的jūn_duì新近招募了一批新罗兵,个个骁勇善战,而且善用短弩。我担心西魏近日又会对我北齐边境有所图谋,所以才想去豫州亲自查看一下,顺便也可以接皇姐回来。”
孝昭帝点了点头,又担忧道:“也是,京城徐府还有一大堆事情,皇姐是一家主母,在那边待了好几个月,也早该回来主持中馈了。可是,你现在突然离开,那陆姑娘那边怎么办?我听说她已经好些了?”
高湛顿闻此话,心痛万分,没有回答他,只是愣愣地说:“那天是我莽撞了,看到她生死未卜,一时冲动就去含光殿说了些胡话,还请皇兄见谅。”
孝昭帝也没在意,“你我至亲兄弟,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何况人命关天,你也只是一时心急而已。”
高湛又说:“我离宫之后,还请皇兄暗中多帮我照顾她一下,感谢的话,臣弟就不想多说了。”
孝昭帝有一些疑惑,“你们之间……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高湛不想让他担心自己,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只是她突然之间知道了我的身份,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孝昭帝也怔住了,“原来是这样……朕早就说过,你不该瞒她那么久。”他摇着头,为高湛感到惋惜。
高湛叹息道:“我原本是想主动告诉她实情的,没想到她却提前从别的地方知道了。”
孝昭帝却极了解自己这个兄弟的性格,“她不高兴?”
高湛这才苦笑道:“岂止是不高兴,她现在是想要和我一刀两断。”
孝昭帝有点惊讶了,“胡闹!当时你也是情非得已,这才编了一个假身份,现在两下说清也就算了,她怎么能够没完没了地耍小脾气呢?再说,阿湛你身为太子,又是咱们北齐最英俊的儿郎,她不过是一个八品女官,有什么资格那么高傲?”
高湛心里更加酸楚,差点流出了眼泪,“她不是高傲,只怕在她心里,我这个当朝太子根本比不过修文殿的小侍卫高展。”
孝昭帝也沉默了良久,想起自己和陆贞交谈过的经历,不无伤感地说:“或许吧。那次在昭阳殿,她还告诉我,自己在使劲攒钱,想要帮你尽快捐个官,这样,你就不用天天再那么辛苦地跟着太子跑来跑去了。”
高湛不知此事,乍然听见,更加动容,“她真的那么说?”
孝昭帝叹了口气,“嗯,还真是个傻姑娘。”
高展沉吟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担心之事,又说:“总之,这件事情不怪她,全都是我的责任。她这段时间不想见我,我也就正好出宫散散心……皇兄,那天的话,我说得太直了,贵妃那边,还请你帮我遮掩一二,就说我是因为救命之恩才暗恋上了陆贞,但阿贞自己根本不知情。这样贵妃就算生气,也不会那么针对阿贞了吧?”
孝昭帝看他这般用心,目光深深看向了他,“那陆贞何德何能,值得你为她这样小心翼翼、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