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仪扫了陆贞一眼,心想你还有点眼力见,口里却依旧毫不留情,“既然如此,本座宣布,今年晋升女官的人选是武德殿一等宫女陈芸!至于陆贞,按其所言,削去一等宫女之位,此后永生不得……”
殿口这时却响起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等等!本座有话要说!”
陆贞回转头,那人却是朱少监。朱少监缓缓走进门来,娄王两人施礼道:“下官见过朱大人。”
一番客套后,王尚仪首先发难,“朱大人,您大驾光临内侍局,有何贵干?”她心里暗暗吃惊,这陆贞也真是本事大得很,现在看朱少监的意思,是专门过来给她说话了,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给这个宫女这么大的面子。
朱少监客客气气地说:“本座也不喜欢绕弯子,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她打抱不平。”他一指站在一旁的陆贞,“我这个小朋友,刚才烧出了前所未有的白瓷,如此不世之才,连我朱尔臣都要甘拜下风,可此等才女,你们为何非但不加以重用,反而要将她降职加罪?”
娄尚侍没想到朱少监也帮陆贞说话,大喜道:“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也认为陆贞应当重赏,可我们这位尚仪大人……”
王尚仪脸sè铁青,却不松口,“想不到陆贞这个小宫女的人脉竟然如此之广,连内府局的朱大人都成了她的朋友!只是朱大人,本宫完全是在秉公办理此事——”
朱少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秉公?什么叫做秉公?我问你,内侍局为何每年要举行宫女晋升考试?那是为了替皇上选拔贤才!陆贞破天荒地烧出了白瓷,难道还不算贤才?你可知我朝因为瓷业不兴,每年要向南陈购买多少瓷器?这白瓷若是传到宫外,只怕连爱瓷若痴的南陈国主都要艳羡不已。王尚仪,你又何苦要拘泥于成规,扼杀陆贞这样的人才?”他一番话柔里带刚,句句都是杀意,若是娄尚侍自己,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此时她连忙娇笑着附和道:“大人你有所不知,王姐姐可是南梁旧臣,南梁皇帝和她全家都是死在当今南陈皇帝手上的,所以南陈皇帝爱什么,王姐姐肯定恨什么。”
朱少监果然惊诧地看着王尚仪,“这……王尚仪,你可不能因此而耽误我北齐征选贤才啊。”
王尚仪看这两人配合甚好,仍不松口,“娄青蔷,你不要胡说八道!朱尔臣,本座敬你是四品少监,才尊称你一声大人,可你别忘了,这女官升迁,是我们内侍局的事,您这内府局的大人就别来指手画脚!”她转而看着陆贞说:“陆贞,本座现在就下令,判你永世不得晋升女官!”
娄尚侍也怒了,“王璇,你少来指手画脚!别忘了这内侍局本座也管着一半!我偏要晋升陆贞当女官,你又能怎么样?”另一边朱少监也被王尚仪气得浑身发抖,拉着陆贞看向了王尚仪,“好你个王尚仪,仗着贵妃娘娘撑腰,就敢轻侮上官!陆贞,我们走!内侍局不让你当女官,我们内府局要你!我这就带你求见皇上,包你至少得个八品官位!”
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孝昭帝的近侍元福不知何时来到了殿口,“皇上有旨!”
一行人都住了口,忙肃然跪下。
元福扬声道:“宣四品少监朱尔臣,五品尚仪王璇,五品尚侍娄青蔷,一等宫女陆贞,至昭阳殿偏殿晋见!”陆贞心下疑惑,皇上怎么知道这事了?她偷偷打量身边的娄尚侍,看她也是一脸茫然,应该和她无关。
一行人各怀心事先后进了昭阳殿,这天孝昭帝的气sè倒是不错,看他们都来了,就问道:“我听说,你们几位因为女官晋级考试的事情吵起来了?”
王尚仪心里早就犯了嘀咕,连忙上前一步,“启禀皇上,事情是这样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孝昭帝,果然他一挥手,笑眯眯地说:“好了,你们那边发生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元福今天一直在那儿等着消息呢。”这一来,王尚仪心里更是肯定,看来之前说皇上多次照顾陆贞是真的了。
一时间大殿里面一片安静,无人敢再多言,孝昭帝又说:“依朕来看来,王尚仪得理,但朱少监说得也对,朕新近登基,能得白瓷祥兆,当然是喜事。对了,那只净瓶在哪儿?”他目光柔柔地落在了陆贞的身上,陆贞本在一旁犯着嘀咕,看到皇上示意,赶紧将手里的瓷瓶小心翼翼地奉上前来。孝昭帝拿在手里,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良久才说:“如此莹白如雪的美瓷,果然是世间罕见!皇弟和贵妃都是爱瓷之人,朕想他们也肯定喜欢。”
他这番说法,陆贞听在耳里,一颗心本来吊在了嗓子眼,现在也舒缓了一半,轻声说道:“谢皇上夸奖。”
他二人一番做作,旁人又怎么看不明白呢?只是大殿上的人各存了自己的心思罢了。孝昭帝满意地说:“陆贞进献白瓷有功,应当重赏,但内侍局的晋升法度,朕也不愿chā手。不如这样吧,内侍局从余下七名候选女宫中选拔两人晋升女官。陆贞则由朕破格提拔,做个八品女官好了。”
此言一出,王尚仪立时反对,“皇上!宫女晋升女官,向来是从九品做起,陆贞怎么能一下子就做到八品?”
娄尚侍虽和王尚仪一般震惊,但看皇上极力维护陆贞,想到日后大可分掉萧贵妃和王尚仪的权力,这是她心中的快事,眼下逮到王尚仪话里的空子,立刻说:“王璇,皇上的话你都敢反驳?”
王尚仪一惊,立刻又补上,“皇上失言,我们做忠臣的就应该直言指出,刻意迎奉的才是小人!”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娄尚侍一眼,跪倒在地,“皇上,后宫女官晋升,向来是由内侍局负责,请皇上不要chā手!再说,这陆贞烧出白瓷,极有可能是侥幸,岂能因她一时之功,就许她八品官位?”
娄尚侍看她仍是砌词狡辩,心中恼火,面上仍是和和气气,“王尚仪,休得口出狂言!皇上是天下之主,后宫的事为何不能自由决断?再说,真正掌管后宫的,应当是未来的皇后,就算你那位贵妃娘娘,也不过是暂掌凤印……”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了孝昭帝,他的脸sè越来越不好,他皱了皱眉说:“好了,都别说了。”
殿上正在争吵的两人只能停住了嘴,侧耳听孝昭帝的说法,“王尚仪,朕恕你失言之罪,至于陆贞是不是侥幸……这样吧,陆贞,你如能在五日之内再烧出一窑白瓷,朕就赐你八品掌珍之职。如果不行,你就退回去当一等宫女吧。此事无需多言,五日之后的此时,朕会亲自验收!好了,你们下去吧。”
王尚仪本还准备再说,元福却上前拉住了她,咳了一声,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告退。一时间大殿上只剩下陆贞和孝昭帝两人,陆贞心知皇上是为了保住她考上女官,深深给他施了一礼,果然刚刚还满脸不耐烦的皇上此时流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她略点了点头,她心里一阵感动,这才慢慢从昭阳殿里退了出去。
窑口的火一直熊熊燃烧了三日,太阳下山,天地间蒙上了一层黑幕。火光映射在陆贞脸上,照得她一张脸红扑扑的。过了片刻,火势下去了,有工匠熟练地取出了新烧出的瓷器,一打开,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气,神sè越来越郑重,空气里只留有微微的噼啪声,没人敢再开口,这瓷器质量虽好,但仍是青白交加。
胆大工匠看陆贞一脸灰败,熬夜几日都无果,说道:“陆姑姑,这可是第三批了。咋这几次烧出来的,都不是白的了呢?”
陆贞只觉得头痛欲裂,蹲下身捡起一个瓷碗细细察看着,半天才说:“我也不懂,瓷土和火温明明都一样,难道真的是碰巧?”
她无奈地将瓷碗放下,站起了身,却一阵jing神恍惚,差点摔倒在地,幸好朱少监一直站在她身后,看她不妙,早就上前扶起了她,陆贞晃了一晃,狼狈地在他的帮助下才站稳,连声道谢,“谢谢大人,我只是一时没站稳。”
朱少监心疼地看向她,就好像看自己女儿一样,“好了,你都在这儿不吃不喝一整天了,听我的话,赶快回去好好歇一歇,还有两天才到皇上给的期限呢,用不着那么拼命。”
陆贞应了一声,“嗯,好,换个地方再想想,说不定我就豁然开朗了。”她愁眉苦脸地回了青镜殿,草草换了衣服,又回到书桌前,面前摆着两堆瓷土和一只烧坏了的青白瓷碗,她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块白瓷,那正是她最初烧的白瓷之一,只是看不清楚是什么形状。她来回看了看瓷碗和荷包里的白瓷,不禁黯然神伤。
她无意识地拨着桌上的瓷土喃喃自语,“这一堆,是上次没用完的……这一堆,是这次新挖的……看上去都一样,可是为什么……”
她拿起一点土放在手里,又闻了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咯的一声轻响。陆贞一惊,莫非是他来了?走到窗户边,却没有什么动静,她正以为是自己又多情了,自嘲地摇了摇头,陆贞啊陆贞,人家都看不上你,你又何苦这么一厢情愿呢?她关好了窗户,这才转了身,不想身边突然蹿出一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退了几步,一只手将身边几案上的书本拂倒在地。
那人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别动,是我。”说话的气息还带着温热,语气也是她熟知的那语气。陆贞只觉得自己耳朵都火辣辣烧将起来,心里五味交杂,反倒像是砸翻了油盐酱醋,苦的甜的酸的一起冒了上来。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天天惦记,现在他来了,自己反而不想见他了。
那人正是高展。他看陆贞认出了自己不再挣扎,就渐渐放开了手,陆贞脸sè平静地整理好衣裙,毫无感情地问:“高大人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高展看她这般情形,自然明白她还在为那天的事生自己的气,连忙上前去拉陆贞的手,赔笑说:“阿贞,那天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他不说还好,一说陆贞更加有气,冷冷一笑,又说:“高大人,我俩不过是萍水相逢,请别胡乱称呼!”
高展看她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呛自己,苦笑着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那天我确实是迫不得已……”
“哦,你为什么迫不得已?”陆贞一扬眉,并不怎么相信。
高展一时语塞,半天才说:“那天,唉,总之你相信我就好,你我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这一点点误会,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这更加重了陆贞的疑心,她淡淡地说:“高大人,解释这种东西,只有说得清楚明白才有效果。如果你遮遮掩掩,就和欺骗没什么分别!哦,我知道了,我又忘了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
高展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我们碰面的时候,有别人……有皇上身边的其他人也在看着,我是怕他们知道你是我的……所以才故意对你那么说。”
陆贞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遮遮掩掩的解释,立刻说:“皇上身边的人?你和我那天在太yè池相会,本身就是皇上安排的,他派来的人,又怎么会……”她说着说着反而明白了过来,“原来,你是怕他们知道,你这样一个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居然和我这样一个低贱的小宫女在一起!”
高展心里连连叫苦,女人计较起来真是油水不进,想象力丰富得要命,可是自己又怎么和她说呢?他苦着一张脸说:“你误会了,阿贞,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陆贞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又恨又怒,“不用了高展!我有没有误会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陆贞虽然只是一介宫女,可是至少我知道什么是自尊!你心里有我也好,没我也好,看得起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都只是你的事!那天是我吃错了药,才会去请皇上帮我约你,现在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请高大人您别跟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以后我保证不会再麻烦你了!”她冲着高展施礼,显然这意思是从此你我就是路人了。
高展伸手去拉她,“阿贞你不要这样,咳,那条腰带,我后来也知道什么意思了……”
陆贞听到腰带二字更加急了,之前丹娘才告诉自己,送腰带给男子是北齐未婚男女定情的风俗,她用力推开高展,“那腰带不关你的事!你给我走!我现在正忙着呢!”
她板着脸转过身,不再去看高展,高展无奈地说:“我知道现在无论怎么解释,你也是听不进去的。那好,等这些事完了,我再慢慢和你解释。预祝你早日升上女官,得偿所愿……”
这些话听在陆贞的耳里,却是格外刺耳,她转过身正欲多说,高展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陆贞咬了咬牙,还是追到了屋外,又哪里能看到高展的影子?她怅然若失地放慢了脚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在的时候自己只想怪他,可是他一走,自己却舍不得……
陆贞愣愣地看着远处发呆,丹娘悄悄走过来,“姐姐。”
陆贞伤感地问她:“人是你放进来的?”丹娘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贞的脸sè。
陆贞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以后别干了。”说完,她转身往房间里走去。
丹娘紧跟在她身后,“姐姐,元禄说了,高大人他真的是无意的。”
陆贞摇了摇头,“要是什么事都可以用无意来当借口,这世界上就不存在故意这个词了。”自己不再见他,也许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吧。
她失神地回了房间,也没注意丹娘说了什么,关好了门,眼泪这才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陆贞开始收拾刚才和高展一番争斗后弄乱的几案,她蹲下来先捡起了几本书,突然间,掉落在瓷土里的司南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上面沾着许多细如牛毛的黑sè铁屑。
陆贞将它拿在手里细看,“这是什么?铁粉?”
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点,她将司南放入后一堆瓷土里,只见上面瞬间吸附了许多铁屑。之后她又抹干净司南放入前一堆瓷土里,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上面竟然没有一丝铁屑。
她惊喜地站了起来,“原来如此!”自己这次是有救了。
她一路直往后院桂花树走去,丹娘不大放心,紧紧跟在她身后,陆贞低头挖着土,问丹娘:“平常给这棵树浇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丹娘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此一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就是一般的雨水和井水啊!倒是太妃娘娘还在的时候,老说种桂花的树得酸点才好,所以老让我们把喝剩了的醋倒在树根上。”
陆贞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这就对了,丹娘,麻烦你叫人再帮我挖一盆泥过来!”她先往内侍局走去,丹娘看她这么吩咐,早已找人动起手来。
本已经熄火的窑又开始燃起熊熊大火,陆贞lun番吩咐过工匠后,一直安静地再等了一夜,天明时分,新一批的瓷器也烧制完毕,朱少监看陆贞镇定地站在一旁等工匠们把瓷器搬出去,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微笑着说:“你如此沉稳,是不是已经xiong有成竹?”
陆贞笑着说:“还是瞒不过少监大人。以往的瓷器呈青黄sè,是因为它们的泥坯里面含有大量的铁。铁能溶于醋,青镜院的瓷土因为被太妃浇过不少的醋,所以上层的瓷土里含铁量极少,第一次我用的正是最上层的瓷土,所以就碰巧烧出了白瓷。但后面几回,我用的瓷土是更深一层的,里面的铁还没有被全部溶掉,所以成品一直不能变成纯白;这一次,我用磁石把新瓷土里的铁屑全部淘过一次,所以一定能烧出白瓷!”
朱少监眼前一亮,“但愿如你所说!只是,你跟我说得那么详细,难道就不怕我偷学吗?”
陆贞却说:“只有小心眼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护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能成功的人,从来都明白什么叫做大方。”她心里感激朱少监对自己的拔刀相助,若是朱少监留心也能发现怎么来烧,还不如自己大方一点。
朱少监点着头说:“说得好!我有预感,今天你一定能成功!”他二人相视一笑,颇觉惺惺相惜。此时工匠们都开始聒噪起来,早有胆大的工匠举着瓷碗跑到两人身边,大叫着:“是白的!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