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是庶出没错……可陆家不是还留了一半家财给她做嫁妆吗?我要是不尽快娶她,这些钱可就……”这个声音明显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未婚夫李诚,那个刚刚还许诺要一直保护她的人,那个说要和父母商量、第二天就把自己娶过门的人。
紧接着,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糊涂!赵夫人都要把她嫁给老头子当小妾了,这钱还可能落在咱们手里吗?”
一个低低的女声附和,“是啊,依我看,这陆贞不娶也罢,要不,咱们明早把她送回陆家去,也省得麻烦……”
听到这里,陆贞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响惊动了他们,一只手紧紧捂在自己的嘴上,只有热热的眼泪顺着指缝滚滚落下。此地不宜久留,她快速转身准备逃走,绕过几条路,突然看到角落里晾着婢女的衣服,她灵机一动,扯下衣服换掉了自己身上原本的装扮。
迟了一迟,远远地她听到自己客房方向有人声喧闹起来,心知是自己不在的事实已经被人发现了,没想到李家的人行事这么快,她咬咬牙,赶紧找大门方向。
半路上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了下来,那人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是哪房的丫头?这么晚了还想出门,有没有令牌?”
陆贞赔着笑,“我不是府里的,我是夫人今天叫过来的绣娘,这会儿做完了事,急着回家去呢。”
那人并不相信她,“今天府里来了绣娘?我怎么不知道?”
陆贞转了转眼珠,正准备编出一些圆谎的理由,却没想到远处的火光渐渐朝着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领头的人不是李诚是谁?她心里叹了口气,直直地看着他,多年相交的绕指柔化作满腔冰冷,心在这黑暗中渐渐沉下去。李诚不敢看她,一挥手吩咐,“抓住她。”
一行人立时冲上前来,将陆贞五花大绑起来。这次陆贞没有再挣扎,她一直盯着李诚。李诚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走近她小声地说:“阿贞,对不起,我,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可笑——这就是父亲给自己仔细挑选的能托付终身的良人?这就是自己一心一意相信的男人?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样假惺惺的话出来。
李诚再也不敢和陆贞多说,只是吩咐下人们把陆贞送回陆家。
赵夫人带着一群丫鬟仆人押着陆贞进了柴房,几个人用力将她往里一推,陆贞踉踉跄跄地进了门,终究还是没站稳,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赵夫人忍住一阵快意,面子上仍然假惺惺地作势骂着:“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私奔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陆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陆贞咬着牙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得意的嘴脸。
赵夫人更加火上添油,“本夫人好心要把你嫁给王老爷,你居然还敢不识抬举!”
陆贞看她一副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姿态,忍不住回嘴,“大娘,我爹早就给我和李诚定了亲,这事陆家上下谁不知道,你凭什么说我是私奔?我爹尸骨未寒,你就要急着把我另嫁他人做小妾,这到底又是安的什么心!”
赵夫人却不在意,仍然趾高气扬地说:“唷,死到临头还嘴硬,你还以为自己是威风八面的陆家大小姐啊?我告诉你,把你嫁给王老爷当妾,那还是抬举了你!当初给你接生的那个婆娘,老娘我早就找到了!你那个死鬼娘,过门还不到八个月就生了你,你就是个孽种,根本就不是我们陆家的人!”
听到此言,陆贞一下睁大了眼睛,怒目而视,“你胡说!”
赵夫人看到陆贞气得浑身发抖,得意地拖长了声音,“我胡说?那个接生婆现在就住在后院呢!”她言之凿凿,这么一说,周边的几个丫鬟仆人都用鄙视的眼神看向了陆贞。
陆贞愤恨地看着她,“不可能,你胡说,如果我不是陆家女儿,爹怎么会不告诉我?”
赵夫人呸了她一脸,“老爷被你那个狐狸jing老娘迷得神魂颠倒,哪里知道自己被糊弄了一辈子?可本夫人没他那么傻,人家李守备家指名道姓,要娶的是陆家小姐,我哪敢弄个冒牌货去!你这个贱人,克死了你爹不说,现在还想给我栽个虐待继女的罪名?呸,痴心妄想!”
她心满意足地羞辱完陆贞,得意洋洋地带着下人们一起走了,只是吩咐外面的家丁一定要人看紧不能再跑了,留下陆贞愣愣地坐在冰冷的地上,耳边不停地回荡着她刚才说的话。
“你不是亲生的!”
“你是冒牌货!”
“你这个贱人!”
眼前不断地浮现出父亲临死前的慈爱面容,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陆贞反应过来是陆珠在和家丁们争执,她站到了窗边看见陆珠正竭力冲过家丁们,其中一个家丁说:“二小姐,您还是快回去吧,夫人特地吩咐过,谁都不许进柴房,就连您也不行!”
陆贞举起绑在手上的绳子,对窗外的陆珠不停地比着刀子的口形,陆珠终于看到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厉声呵斥着家丁,“哼,你敢不听我话,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这才转身走掉,陆贞看到她离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倒在了地上昏昏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被人推醒,睁开眼就看到赵夫人和nǎi娘站在她的面前。
赵夫人冷冷地吩咐nǎi娘:“把这喜服给她换上,头发也给她弄弄,不然待会儿上花轿不好看!”
nǎi娘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是的,夫人。”
下人们放下了礼服,和赵夫人一起出了柴房的门。
陆贞木然地换着礼服,问nǎi娘:“nǎi娘,你告诉我实话,我到底是不是我爹亲生的?”
听到她说话,nǎi娘含着泪,好不容易才没哭出来,她警惕地递了一块碎瓷片给陆贞,“小姐,这是二小姐让我给您的,别的事,您就别问了。”
这时门外已经传来赵夫人不耐烦的声音,“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别误了时辰!”她重重地推开了门,催促nǎi娘动作快一点。
陆贞立刻扭动着身体,用力地甩开蒙在她头上的红盖头。
赵夫人看着她冷冷地说:“你还有劲儿?留着晚上对付老头子吧。快,把盖头给她缝到头发里去!”她一挥手,几个丫鬟都进了柴房,一行人齐力把陆贞收拾妥当后,立刻将她塞进了门外等着的花轿里。
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唢呐声,花轿缓缓地从陆家抬了出去,陆贞这才从怀里掏出了碎瓷片,拼命地割着手脚上的绳子。
花轿外传来一个下人的声音,“今天把大小姐嫁去了王家,那李守备那边怎么办啊?”
马上有另一个人yin阳怪气地接上了话,“这还lun得着你cào心?我听院里的大丫头说了,李守备家昨儿就和夫人商量好了,婚约不变,就是新娘换成二小姐!”
坐在花轿里的陆贞一愣,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人的心多么善变,前一刻山盟海誓,下一刻身边却是新人,她当初怎么会相信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一口气憋在心中,只能化作眼泪,但她不敢放松手上的动作,反而更快地去割自己的绳子。轿子上下颠簸着,显然是赵夫人怕夜长梦多,吩咐抬轿的人早点把陆贞送进王家,她弄得一手一身都是血,才好不容易割开了自己脚上的绳子,但手上的绳子却怎么都弄不开。她心里又急又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拼命地继续磨着手里的绳子。
正在这时,轿外传来一声呼声,“尚侍大人车驾在此,闲人回避!”本来颠簸着的花轿一行人等,都停了下来。
眼见突然有机会出现在面前,陆贞不再犹豫,立刻矮身从花轿里冲了出来,两下把阻碍看清周边环境的红盖头抓到了耳边,视野顿时宽阔了许多。四周的人突遭变故,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喜娘惊呼一声,“不好了!新娘子跑了!”这才发现新娘已经跑开了,可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去阻拦。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老爷本来正在抱怨好好的花轿停下来,现在目瞪口呆地看着新娘逃跑了,气急败坏地招呼下人,“快快快,马上给我捉住她!”
陆贞争取的就是这短短的时间,她连着踹倒了沿路上的几个水果摊,满条街到处滚落着各sè水果,几个抢先去追赶她的家丁一时没有察觉,踩在了地上滚着的水果上,立马摔了个狗啃泥。
大街上乱成一片,摊贩们马上去找王老爷要求赔钱,看着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陆贞趁机溜进了一旁的窄街,只要再绕几个弯子,料他们人再多也找不到自己了。
岂料才进窄街没几步,一匹白马快速地迎面而来,骑马的男子发现陆贞,不禁大惊失sè,眼疾手快地赶紧勒紧了缰绳,但这马天生神骏,奔跑极快,被猛地拉住,竟然人立而起。眼见陆贞就站在眼前,顷刻间就要被踏伤,那男子接下来的反应也是极快,从马上一跃而下,抱住陆贞滚到了一边。
混乱间他的手拉住了陆贞的红盖头,一拉之下,红盖头带着陆贞的头发一起散落开来,那男子正准备问她有没有摔伤,一眼看去却愣住了,脱口而出,“是你?”
原来他正巧是之前陆贞让他假扮成胡商带进城的年轻男子。陆贞也认出他来,来不及和他细说,出声问他:“你有没有剑?或者是刀子!”她看对方还不明白,立刻转身给他看自己被绳子绑住的双手。
他也没问,用剑快速地斩断了陆贞手上的绳子。一得到解救,陆贞即时抓下了他身上的披风,口里说着:“这个先借我!”罩上披风的身影已经跑远开去,消失在窄街的尽头。
这时几个家丁已经追到了窄街这边,其中一人高呼:“在那边,快追!”
那个男子却走到了他们前面,刚好挡住了他们,淡淡地问:“那是你们家的新娘子?”
家丁被他挡在了前面,没法追过去,着急地说:“是啊,你让开,别挡道!”
男子却偏偏不让,反而一把抓住了家丁,口里嚷嚷着:“挡道?我的马被她惊了,你们还没给我个说法呢。”
几个家丁骂骂咧咧地想越过他,却一时无果,缓了一会儿,却哪里能再见到陆贞的身影了?
熟悉地穿梭在不同的小巷,陆贞不忘记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棍,随后,她敏捷地找到了街角一户人家晒在外面的纱帽,稳稳地挑下,把头发盘上戴好了纱帽,裹紧了披风。低着头走出窄街的陆贞从正在到处寻找她的大队家丁身边经过,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
陆贞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停留,脚步飞快地往自家方向相反的地方逃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管麻木地挪弄着两条僵硬的腿,心里只想着:走,走得越远才能越安全!一直走到一所房屋的屋檐下,累坏了的她才停下,想缩在角落里歇一歇。
还没喘几口气,一个乞丐冲着陆贞走来,踢了踢她,“起来!”
陆贞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乞丐没好气地对她说:“新来的?”
陆贞并没有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胡乱地点着头,没想到乞丐面露凶相地对她说:“既然是新来的,就得守规矩。这里可是小爷我的地盘!”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做出滚的手势,陆贞这才看懂,只得讪讪地站起了身。她本想再找块地方坐下,但其他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都坐满了乞丐,每个人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她——原来她走到了市集里,对面就有一家包子铺,也难怪别人会嫌弃她妨碍了自己的财路。
眼下里正是中午时分,包子铺新鲜出炉的包子的热气迎面扑来,陆贞不禁咽了一口口水,肚子也适时地发出饥饿的声音,她摸了摸全身,没有找到一文钱。她站在包子铺前久了,小二平日里见得多了,一看她这样的就知道是没钱的,立刻挥手赶她,“走走走,没钱就走,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陆贞心灰意冷地垂下头,刚好看见自己的衣袖边露出的喜服的一抹金线,心里当即有了主意。但很快她就发现不远处一伙下人来回在找着什么,她心道不妙,陆家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这边,四下张望之时,只见城墙角拥挤着一大群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情急之下,她拔足挤进了人群里,又缩起了身体,万幸的是陆家的人经过这边时只随意扫了扫,没有发现她。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指着告示说:“皇上他老人家新添了好多美人,所以才急着要选宫女们进去伺候。这可是份好差事,我要是个女的,肯定立马就去报名。”
一番话引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显然是在嘲笑他。那人不满地说:“你们笑什么?咱们平民百姓家的女儿,没那个福气当上皇后贵妃,但当个宫女侍候一下贵人,长长见识总还可以吧?”
也有人随声附和他,“就是,我表姐以前就当过宫女,每天在宫里有吃有穿,干的事也不多,几年以后放出来,嫁到夫家也挺有面子的……”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陆贞的注意力被他们所提的“宫女”二字所吸引,眼睛顺着往上看到告示,上面赫然写着:“凡良家子十四至十八岁者,皆可至阊阖门外内侍局役所投名,合格者即可入宫。”
她来来回回将告示看了几遍,像是在做什么决定,半晌后才摸了摸自己的脸,握紧了拳,拨开身后众人走了出去,没多久,她就找到了一家绣娘开的店铺。
两人进了内室,陆贞才解开了身边的披风,露出里身的全套喜服,绣娘狐疑地问她:“你……不会是逃婚出来的吧?”
陆贞只平静地指着身上的衣服对她说:“这你就别管了,你是绣娘,肯定知道我身上这件衣服值多少钱。我只要一身普通衣裳再加两串钱,你跟不跟我换?”
绣娘转了转眼珠,jing明地说:“这生意划算,我做!”
陆贞微微一笑,接过她递给自己的衣服,缓缓地说:“还得麻烦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当今天从来没见到我?”
这绣娘自然是满口地答应着,“放心,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怎么会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陆贞这才放心地拿着钱离开,很快又回到包子铺买了包子,到附近的小溪边坐下一顿狼吞虎咽。几次都想流泪,但她忍住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为了自己,为了给爹爹报仇,她一定要撑下去。
之后她就着溪水洗干净了手,又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让它显得更加红润一些。她对着溪水端详了自己半天,毅然转身走向了内宫城门,朱红sè城门上高悬着汉文和鲜卑文合璧的“阊阖门”牌匾,这里是她要改变自己命运的起始,靠着自己的力量,她不会犹豫,也不会回头。
她吸了一口气,站在了有几百名少女的队伍的最后面,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又站在了她的身后,她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阊阖门”三个字,虽然一阵眩晕,但仍稳稳地站在了原地,没一会儿,拥挤的人群就带着她进了门。
陆贞被人群推来赶去,走得跌跌撞撞的,不小心就撞到了身边一位少女身上。
正准备出声道歉,那少女已经拖长了声音骂出了声,“哎哟!谁踩我?哎,你没长眼睛啊?”
陆贞忍着气,小心地赔礼,“啊,对不起。”
她抬头看到出声的少女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圆圆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顾盼生姿,显得甚是灵活,衣着也甚是华丽,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旁边有一个少女正帮她拍打着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口里不停地说:“姐姐你消消气,咱们犯不着和这种人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