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当年神皇帝便以汉武帝为榜样,立志削平藩镇,横扫胡蛮,奈何天不遂人愿。”
李旭登上乘舆,天子銮驾往北而去。李从贤与韩瑞最大的区别就是,李从贤认为他是李旭的“自己人”。韩瑞当值的时候,他就是个沉默的将军,一起一行,都是沉稳有力而绝不多言。你或许能从他的手眼身法里看出武当的武学风格,但是你绝难想到他的父亲韩岗是气学大家,他自己也是一位自幼苦读的读书人。
而李从贤,他像是一个和煦的长辈,嘴里什么时候都是碎叨叨的,他从来不会像韩瑞那样沉默,他的嘴里总有话说,从你昨晚睡得好不好,到你该看什么书,亦或者朝中最近的新鲜事。
李从贤与李旭之间并不存在意识上的距离。这个时候李从贤又开始回忆起了神皇帝当政时的那些举措。其中很多在李旭看来并不怎么高明,但是在李从贤这里就是英明神武。
当年神皇帝刚刚执国的时候,州县长官经常被江湖势力刺杀。毕竟武学可以让人飞檐走壁,劈碑裂石,那么有武功傍身的人自然就天然更容易杀掉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而朝廷的州县长官们,多半对钱粮刑名这些政务熟稔,论其武功那就是菜鸟一只。
而江湖帮派往往又倚仗武力横行不法,他们跑江湖谋生的手段多半都犯了国法,朝廷的官员们自然不会坐视。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断了他的财路,自然便会被报复。于是经常出现刺客谋杀官员的事情。
现在也是一样,李旭听文元恒说,去年一年所谓“盗杀”的刺史就有七人,县令二十四人,天下官员皆将在关东担任刺史县令这些地方官视为死地。藩镇最为跋扈自雄的魏博、范阳、成德三镇节度使也蓄养死士刺客,一旦有人打算对他们不利,就会被这三家的刺客先招呼一番。
朝廷为了应对刺客上门,一方面给各位大臣根据品级安置护卫,另一方面一有杀官大案便眼里追查。这一套手段在太祖太宗时或许有用,到了神皇帝那会可就不成了。当时神皇帝任用裴度为宰相,裴度为政刚猛,多方筹备意图扫平当时藩镇中最为跋扈的成德节度使吴武俊,结果朝廷没有打上门,吴武俊的刺客就先摸了过来。
当时裴度罢朝还家,走在路上,路过一株大树,就有一个手持长棍的高手自树上越下,棍招刚猛泼辣,一通乱棍,负责护卫宰相的金吾卫骑士就让人家打了个七荤八素。幸好裴度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也有几位护卫高手,立刻就对上了这位用棍的好手。
当街刺杀朝廷宰相,自然不会只拿一根棍子就硬上,裴度的护卫还没有拿下那位持棍好手,便有十三位持剑的高手又从巷子里杀出来。他们的长剑剑锋都在五尺之上,十三人结成阵法向前,挡者人马俱碎。
这时候裴相公当机立断,驰马往家中而去,裴相公是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富帅,不仅马好,骑术也厉害,登时就往家跑。然而刺客们也算是厉害,准备周全,发箭射中他的左肩。裴相公跑回家后立刻换上女装,伪装成妇人躲在密室里,这个时候刺客们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各路人马杀个精光。
“后来查出来是成德军节度使吴武俊主持的,那十三个手持斩马剑的都是成德军中的精锐,可这里面的水却也深,被抓的刺客们不知道那个最早下手的持棍高手是谁,发箭射裴丞相的人说他的箭上都抹了毒,裴丞相却没有中毒。”
“裴丞相出外担任河东节度使也有两三年了,也不知道他对北面的回鹘有啥看法。”
和李从贤在一起的好处就是不会无聊,听着这位讲着神皇帝时的故事还没听完,弘文馆就快到了。
李旭忽然开口问道:“大将军这么推崇汉武帝,你最推崇汉武帝哪一点?”
“末将小的时候贪玩不学,家父罚我去田里耕地,让管家盯着我,我家旁边有一户贫农,家父让我跟着他学农活,说我若是年末收获的粮食比他少,就罚我接着种地。那户贫农,每日早起晚归,教我田地里的事,他比我辛劳数倍,而我有头老牛帮忙。那年年末,我种得的粮食和他一样多。”
“末将这才明白我多亏了老牛的力气,家父对我说,汉武帝时有一人名叫赵过,他被武帝选为搜粟校尉,赵过发明了代田法,推广牛耕,使得一夫可耕百亩之田,至今天下仍用牛耕之法。武帝北伐匈奴,其功业或许可以安定边疆百年,到了东汉一样要北击匈奴,匈奴完了还有蠕蠕,蠕蠕打完还有突厥,突厥走了还剩回鹘。而推广牛耕,行代田法,至今天下仍能受利,漠北的部落彼此替代,而我华夏却能依旧耕耘中原,这是武帝遗馈子孙千秋万世的功业。”
李旭默然良久。
“大将军所言极是,寡人受教了。”
忽然,李旭又问道:“当年那户贫农后来如何?”
“末将送了他十头牛,他经营有法,现在与我比邻而居。”
李旭叹道:“大将军有宰相之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