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勤务兵又抬进来一张桌子,接在长桌边缘。
小伯尔尼上尉的地图继续向外延伸,勾勒出纵横的街道以后,他在刚才虚指的地方画了一个圈:“乌尔威教堂。”
书记官紧忙把木楔子摆了上去。
指挥所的几名军官将地图上乌尔威教堂的位置与记忆对照,几乎没有误差。
长桌侧面,亲自为“儿子”掌灯的老伯尔尼上校突然咂了咂嘴。
温特斯丢掉石墨条,闷闷的声音传出头盔:“个人爱好。”
伯尔尼上校嗤笑一声,没有多评价,只是指着乌尔威教堂的位置:“南岸的火快要烧上山了。”
指挥部的其他军官也聚集在地图四周,沉默地注视着书记官继续往桌上摆木楔子。
局势太一目了然,军官们反而不知道有什么好讲。
南岸的街区大半已经被火焰吞没,几条火蛇交汇成形似拱门的巨大火场,从湖畔一直延伸到城南陡峭的山林,火场正在朝着玫瑰河席卷而来。
北岸的情况比南岸略好一些,火势只存在于单独或临近的几个街区内,还没有汇集到一处——但也只是略好一些而已。
“有什么好想的?”伯尔尼上校语气严厉:“这火已经扑不灭了!把火场外围的房屋全部拆毁!等到再没有东西可烧,火自然消失。”
上校说话的时候,不断有黑色的烟灰随风飘入廊桥,盘旋着落在长桌上。
十几米之外,两墙之隔的大街,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争吵声、小孩的哭喊声、伤者的惨叫声揉成一股杂音,轰击着在场所有jūn_rén的神经。
“长官,把市民疏散出去,我们已经尽力了。”有军官犹豫不决:“可是拆房毁屋,事后肯定会有人纠缠不休,找我们索取赔偿,说不定还会……”
伯尔尼上校高声点名:“书记官!”
“在!”正在摆木楔子的书记官一激灵。
“记录!”
“是!”
“今夜,索林根州驻军所执行的一切决定,都由我一人做出。”伯尔尼上校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做出下列决定时,我,马克思·伯尔尼意识清醒、思维正常,具备完整的行为能力,并且知道将要承担什么责任——都记下来了吗?”
书记官舔了舔羽毛笔,咽了口唾沫:“记下来了!长官!”
“先生们。”伯尔尼上校撑着长桌,目光炯炯地扫视一众部下:“事后一切追责,要打要杀,都由我一力承担,不会波及你们。今夜,你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拯救这座城市。”
上校重重一拳砸在长桌上,满桌的木楔都跟着跳了起来:“或者至少拯救还能拯救的部分!”
“上校!”托马斯大步流星走进廊桥,还领着一个焦炭似的汉子:“您一定要见一下这位先生。”
在场的众人闻言都把目光投向来者——个头不高,身材强壮,浑身衣服湿淋淋的,走路都在滴水;脸上左一道、又一道,抹得到处都是污痕,好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
托马斯中校拉着焦炭汉子走向长桌:“他是钢堡的火防队队长。”
中校简简单单的一句介绍,便让临时指挥所的全体成员肃然起敬。无分军官还是士兵,纷纷主动给焦炭汉子让路。
人们有多畏惧火灾,就有多敬佩敢于同烈火搏斗的人。作为一项兼职,火防队员没有薪水可领,却要第一时间迎战火灾。他们是勇士中的勇士,无论在哪里都备受尊敬。
“乌尔里希先生和他的同伴一直在北岸救火。”托马斯中校咳嗽着说道:“他是真正的专家。北岸的火势能控制住,全都有赖火防队拼死奋战。”
听到这话,其他人不由得又对焦炭似的火防队长高看了一眼。
但名叫乌尔里希的汉子表现得很拘谨,大概是被一众军官包围在中间的缘故。
看到画在桌上的地图,他眼前一亮。可是当看到地图上遍布的木楔子时,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伯尔尼上校眯起眼睛,直白地问:“你能看懂?”
书记官一听这话,急忙重新摆正刚刚被上校一锤震乱的木楔子。
“小木块是火?”乌尔里希哑着嗓子反问。
“对。”
“那我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桌上的地图还在持续更新,书记官不断摆上更多的木楔。每一枚小小的木楔,都意味着一个街区、一座重要建筑的沦陷。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伯尔尼上校当机立断:“既然你是专家,那就你来划一条线。你划在哪里,我的人就去拆哪里。”
火防队长盯着地图:“那条线已经画好了。”
“在哪?”
“在这里。”
火防队长走到地图旁边,伸出三根手指,沿着蜿蜒的玫瑰河,将旧城区拦腰斩断。
沉默。
沉默。
沉默。
在场军官一片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质问。
“就是这个意思。”乌尔里希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的同伴还在等着我,各位老爷,请允许我离开。”
伯尔尼上校盯着火防队长的背影:“南岸的城区就无药可救了?”
“与其浪费人手在南岸,不如集中人手救援还有希望的北岸。”乌尔里希转过身,疲倦、沉重地低语:“如果你们能来的早一些,如果你们能早来两个小时……一个小时。”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托马斯中校出声:“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废话少说。”伯尔尼上校不耐烦地打断副手,继续问火防队长:“沿河划线,那是要把河道两侧的建筑全部拆除?”
“对。”
有军官又是一惊:“长官,沿河的建筑可全部都是工坊、车间!”
旧城区那些胡堆乱建的破烂房屋,拆了也就拆了。可是玫瑰河沿岸的每一间工坊、每一架水车,都属于真正拥有这座城市的人。
而书记官还在继续往桌上摆木楔。
“已经着火的工坊可以拆,但是这些地方,火线距离河道还有五、六个街区。”另一名军官指着地图,语速飞快地问:“我们间隔两个街区、三个街区拆除,难道还来不及吗?”
“不行。”
刚刚提出建议的军官猛地回头:“谁在说话?”
“我。”温特斯的声音溢出头盔,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中:“我说不行。”
那名军官当即反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经历过一场同样大的火灾。那一次我们隔了两个街区,不行。”温特斯停顿片刻,缓缓说:“在圭土城。”
“圭土城?”在场的一些军官想起了什么。
乌尔里希回到地图桌旁,尽力比划着给军官们解释:“老城的土地很少,老房子都被加盖三层、四层,顶上的楼层还会往外扩张,多占地方。临街的房子看起来隔着一条马路,实际顶楼之间就隔着一堵墙。一座房子着火,立刻就能殃及一大片。火甚至会在屋顶走,就像森林的树冠着火……”
“那就别再浪费时间!”伯尔尼上校直接拿主意:“[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南岸保不住,那就只保北岸。就沿着河道,拆毁所有可能引火的建筑!传令各百夫长,收缩部队至河岸。现在就出发!”
在场的军官们齐齐敬礼,转身欲走。
“我有一个办法。”只有温特斯还站在原地:“或许……能多拯救一些东西。”
“说!”伯尔尼上校不假颜色。
温特斯的面孔藏在铁面具之下:“以火,攻火。”
……
[南城区]
南城治安官在共和大街设置的防线已经事实瓦解。
缺乏准备的民兵既无力管理逃难者,也没有足够的空间疏散难民。几轮人潮过后,逃难者彻底冲开路障,不受管控地涌入南城。
“怎么样?”富勒站在男爵夫人身后,急得直打转,不停的问:“怎么样?”
安娜透过窗缝,望着远处吵嚷的人流,安慰道:“别害怕,富勒先生。”
安娜、贝里昂、富勒以及没能跟温特斯去北城的卫士,此刻都藏身在旅馆领班科维良的家里。
科维良的家是一栋联排的二层小楼。老领班跟温特斯去了北城,家里现在只有科维良的老婆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
科维良的老婆是个胖胖的胆小妇人,自从安娜等人踏进家门,她便带着那个小姑娘躲进主卧室不再露面。
眼下,小楼的人员分布情况是:五名卫士留在一楼布防,贝里昂陪着安娜和富勒在二楼。
“我能不害怕吗?您想想,就咱们几个人,遇到暴民不是一下子就没命了?”富勒捂着心口:“夫人,男爵大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富勒先生。”贝里昂出言提醒:“您不是有枪吗?”
“枪?哦,对!枪!”富勒忙从外套里把枪拔了出来:“可我没用过啊!我都不知道怎么用!”
贝里昂推开直指自己的枪口:“请记住,永远不要让枪口对着自己人。”
“富勒先生。”安娜接过短枪,打开火药槽的盖子,推动燧石曲柄,让燧石接触摩擦轮,让扳机处于待发状态:“这样就可以了。”
……
[宪法大街]
北城区也疏散了相当一部分旧城居民,比起出城和前往南城区的路线,北城区的疏散行动要井然有序地多。
一方面是因为逃往北城区的平民不多,另一方面是因为管理有力。
而保罗·伍珀也终于找到最适合他的活计——作秀。
无论其他人怎么劝说,他都坚持要站在路障中间的分流处,向着每一个进入北城的平民点头致意。
但又不得不说,市长大人不畏严寒、亲自坐镇——还穿着很引人注目的华服以确保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倒确实让逃难人群中的恐慌情绪大大衰减。
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传令骑兵手持绿旗,疾速驰到宪法大街的路障前方,一眼就看到保罗·伍珀的华服:“市长阁下!”
保罗·伍珀看到通讯旗心里就直打鼓,然而对方直奔他而来,令他想躲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是我。怎么?”
“伯尔尼上校命您带领所有分流的男性旧城区市民前往玫瑰河支援,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他……我……”保罗·伍珀瞠目结舌:“我是市长,他……伯尔尼上校凭什么命令我。”
“上校让你马上去。”
“那个……塞尔维特议员也在!”
“上校命令塞尔维特议员接管北城区防务,他点名要你去。”传令骑兵轻刺马肋,牵动缰绳,调转马身:“小伯尔尼上尉让您去找北城治安官,‘带上地下室里除了钱以外的所有东西’。”
……
[旧城区]
温特斯已经选好了位置,就在对着埃尔因大教堂的河畔交叉路口。
来自贝利街和布鲁克街的火锋正在埃尔因大教堂交汇,蹿起一股巨大的火焰。
教堂墙体的石头在烈焰的炙烤下,如炮弹碎裂迸射。铅板铺成的屋顶熔化,像溪流一样流淌到街道上,路面映出火焰般的红色。
许多市民或是因为相信石墙能够隔火,或是认为教堂受神灵庇佑,将无法携带的财物全都搬进了教堂。
如今,全都被烧成灰烬。
“你疯了!”卡曼捂着耳朵大喊。
东面和西面接连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驻军在用火药炸毁临近火场的房屋,开辟隔离带。
温特斯感受着风力:“我没疯,火也能灭火,你亲眼见过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更不用担心。看!”温特斯指着城市四周绵延的山棱线:“这里四面环山,东西两端交错对流。就算是在平日,钢堡的风也是打着旋的!我要做的只是推一把而已!”
“推一把?”卡曼气急败坏:“你推得动吗?”
温特斯又露出属于“血狼”的细微表情,他大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
左右两侧的建筑上,有人在挥动旗帜,示意疏散和准备工作已完成。
温特斯也挥了挥手。
随着他的回应,沿路的士兵纷纷将火把投入临街的房屋里,然后迅速后撤。
那些房屋内外都被浇上了从帝国间谍仓库里搜出的液态火,刹那间烈焰升腾而起,到处都是毕剥声和霹雳响,好似一场恐怖的火雨。
估计帝国间谍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存货会在这种时候派上大用场。
温特斯登上火场对街的房顶,已经有三名蒙塔军官正在等着他,驻军的施法者军官全员到位——伯尔尼上校也在其中。
温特斯第一次当着其他蒙塔军官的面摘下头盔,露出与伯尔尼上校迥异的五官和发色。
“这个法术上一次被使用时,毁灭了一座城市。”温特斯感受着钢堡的呼吸和脉搏:“这一次,它将要拯救一座城市——当然,更准确地说是半座,以焚毁另外半座为代价。”
“别废话了,小子。”伯尔尼上校做了一次深呼吸:“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好。”温特斯转身直面烈火:“倾听我!”
就在他举起手的瞬间,一股旋转的气流拔地而起。气流触碰火场,也被染上了橘红的色彩。
另一股无形的漩涡则把进入施法状态的三名蒙塔军官牢牢抓住,令他们不受控制地共鸣,无法挣脱。
气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它自然地产生出一股离心的惯性,却被不自然地力量强行约束、压缩、塑性。
还在燃烧的枯枝败叶、木屑墙皮被卷入旋风之中,空气温度急速升温,温特斯如同身处熔炉之中。
卡曼见情况不妙,拎起提前准备的冰水,迎头浇在温特斯和其他三名施法者身上,又给四人身上披上火防队使用的防火毯。
无形的漩涡不断向着空中攀升,约束它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角力的双方都在逼近自己的极限。
一位年长的蒙塔施法者第一个失去意识,然后是另一个仅次于温特斯的年轻施法者。
只剩下温特斯和伯尔尼上校还在支撑。
温特斯全身滚烫,已经不知道是火风暴的热量,还是幻痛漫过理智的堤坝,开始影响物质世界。
“停下!”卡曼抓着温特斯的肩膀大吼:“你要把自己烧死了!”
然而温特斯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听不到卡曼在说什么。
终于,伯尔尼上校也一头栽倒。这个联盟施法者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型法术,只剩下温特斯独力支撑。
火焰风暴盘旋呼啸,以巨大的势能向上冲出,即将能够形成自稳定的正反馈结构。
但没人知道究竟会是温特斯先绷断,还是火龙卷先成型。
情急之下,卡曼把手放在温特斯的头顶,给予了温特斯他最虔诚的祈祷。
……
[廊桥]
一名民兵惊呼:“那是什么?”
保罗·伍珀不以为然地转身,错愕地看到一条火蟒冲上天空。
……
[宪法大街]
“看那!”有逃难者指着城区尖叫。
老施米德和塞尔维特议员看到一条赤色的锁链将天空与大地连接起来。
……
[南城区]
“救主啊!”房门紧闭的卧室传出一声尖叫。
安娜和贝里昂进入卧室,窗户大敞开着,科维良的胖老婆抱着小姑娘在颤抖着祈祷。
旧城区,火焰的龙卷风咆哮着与埃尔因大教堂迎面相撞。
后者的屋顶轰然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