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温特斯留了半句没说——卢塞恩也有水路,而且直达镜湖和新垦地行省。
“好一个‘舍近求远’。”伯尔尼上校抿了一口烈酒:“但卢塞恩一样要听号角堡的命令,把军械送到卢塞恩,你就能运出境?”
“这个您不必担心,阿尔帕德将军自有办法。”温特斯举杯致意。
“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小角色,但现在来看,似乎是我看走眼了——你才是这笔买卖的大人物。”
“上校,我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回应:“但是在这次‘采购’,我可以全权做主。”
伯尔尼上校微微点头,喝净杯中烈酒后,看着温特斯,坦然问:“帮助你,我能得到什么?”
“钱。”温特斯毫不犹豫:“如果您想要的话。”
伯尔尼上校笑了一下:“我不需要钱。”
温特斯收敛笑意,表情逐渐变得庄严正式。他站起身,躬身行礼:“那么您可以得到我的感激,从今以后我都欠您一个人情。”
“赫尔维蒂人有一句老话:英雄的一句承诺比一阿塔黄金还要重。”伯尔尼上校也站起身,将酒杯递给温特斯,与温特斯碰杯,祝酒道:“年轻人,愿你的眼永远明亮,愿你的剑永远锋利。”
上校又将黑色木匣还给温特斯:“留下这支枪吧,你会比我更需要它。”
……
温特斯拜访伯尔尼上校的时候,安娜正在检查施米德家族的“账簿”。
施米德家族的账簿被老施米德存放在一个纯铁的柜子里,柜子里还有地契、房契、锻炉所有证明等重要文件。
铁柜外面足足挂着五把大锁,钥匙由老施米德随身带着。铁柜本身则被放在老施米德床边,老头每晚都要检查一遍,确认每样东西都好好躺在应该在的位置才肯睡觉。
饶是卡洛·艾德先生手眼通天,也弄不来老施米德家的账簿。
所以他直接收买了给老施米德记账的人。
……
小几一侧,戴着面纱的安娜不断提出问题并动笔记录,纱网不但不能遮挡她的魅力,反而给她增添了一抹朦胧的美感。
小几另一侧,施密德家族的低级办事员急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吞咽着唾沫——任谁被四名剽悍的杜萨克团团围住都会一样窘迫。
四名卫士扶着马刀,死死盯着可怜的办事员,令后者根本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敬或是轻薄。准确来说,是连讲话都在哆嗦。
安娜暗暗叹气,她原本觉得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但是卫士们坚决不同意让陌生男人与“夫人”单独面谈。
“您要喝些水吗?”安娜和颜悦色地问,试图减缓对方的压力:“施魏德尼茨先生?”
身材瘦小的办事员施魏德尼茨窥到身旁四名佩刀者要杀人的目光,拼命摇头:“不不不了。”
“没关系的。”安娜看向卫士,哭笑不得:“让施魏德尼茨先生喝点水吧。”
施魏德尼茨还想说“不”,佩刀者一把将水杯按到他面前:“喝!”
施魏德尼茨一把端起水杯,“咕咚”、“咕咚”把水喝得一滴不剩。
“喝水没用。”卡曼面无表情评价:“他得喝点酒才行。”
安娜想笑又不能笑,只好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卡曼。
“习惯了。”卡曼抱歉地低头。他想了想,走到惊慌不安的办事员身旁,扶着后者的肩膀,轻声安抚道:“放心,你在这里很安全。”
也不知是不是神父的话起了作用,反正施魏德尼茨真的平静下来,回答也更加流利。
从经营往来到负债情况,安娜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很快问完。她又问了些新发现的事情,然后点头示意谈话结束。
办事员施魏德尼茨拿到尾款,如蒙大赦地逃走了。
卫士们各自返回岗位,小会客厅只剩下卡曼和正在奋笔疾书的安娜。
卡曼收走水杯,随口问:“我好像没听出有什么特别的。”
“有呀,很有意思。”安娜放下羽毛笔,嫣然一笑:“看起来,钢堡的大小作坊似乎普遍存在着……网状结构的债务关系。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还需要看到更多账簿才行。”
“然后呢?”
“然后?”安娜神采奕奕地回答:“然后就要拜托卡洛·艾德先生寻找更多的‘账簿’。”
“我不是说这个然后。”卡曼在安娜对面坐下,张开手臂做了一个画圆的动作:“我是说一切的一切的然后。”
安娜还是没领会卡曼的意思,她耐心解释道:“我不清楚钢堡的锻炉主人们的团结程度如何,但是他们就像一根链条,只要找到链条最薄弱的环节、突破它,链条本身就会失去意义,价格同盟也将不攻自破。到那时,他们会争先恐后出售,温特斯就能以最低的价格买进商品。”
卡曼的神色有些不忍,他犹豫地问:“纳瓦雷女士,你是否意识到,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一些诚实、可敬的人们倾家荡产?”
安娜也陷入短暂的迷惘,但她很快集中精神,斟酌词句:“可是,卡曼神父,就算温特斯和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倾家荡产的。”
卡曼无言以对,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安娜:“你正在做的每一件事,与我自幼领受的教诲都截然相反。[你要记念你的神,因为得财货的力量是他赐予你],[不要寻求地上的财,而要追求天上的福]。
温特斯已经很有钱了,他已经能够支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可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赚取每一枚金币?甚至为此不惜伤害、摧毁他人?我想不明白,我无法理解。但我心里某一部分又隐隐觉得,他做的其实没有错。
经书教导人们,不应为人间的物质享受沉迷,不应为金钱而败坏道德。[倚靠钱财的人进天国是何等的难呐!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天国还要容易]。但我又无法认为你与温特斯是道德卑劣的恶人。我甚至认为,你们比我的同宗兄弟更加高尚。”
炉火哔剥作响,烛光忽明忽暗,正如卡曼的心念摇摆不定。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切自洽,卡曼神父。”安娜柔声说:“有些情况下,很难再用道德作为行事准则。我母亲总说,‘一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良心行动,但让一群人做决定,永远都会选择利益’。”
“就像现在。”安娜的声音渐渐变得迷茫,听过卡曼的纠结,她也在自我反省:“因为我在代表温特斯的利益,我节省的每一枚金币都会成为温特斯的盈利,所以我变得心安理得,不为自己的残忍而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或许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再是我们拥有财富,而是财富拥有我们。”
卡曼默默听完,惨然一笑:“还有一种或许——或许是旧时代的公教伦理已经不再适应这个流淌着黄金的新时代。”
……
当公教会的道德与追求利润的商业原则碰撞出火花的时候,温特斯正在与伯尔尼上校告别。
“行了,不送你太远了。路上小心。”伯尔尼上校瞄了一眼温特斯胯下的斑点马,笑着说:“不过我看你这匹老马也跑不快。”
斑点马对攻讦毫无反应,伸着脖子想去吃路下干枯的草杆。
温特斯抬手敬礼,打马上路。夏尔和贝里昂也连忙敬礼,追了上去。
伯尔尼上校目送片刻,怅然若失转身往回走。
然而远去的马蹄声折返回来,温特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伯尔尼上校的面前。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上校。
“上校。”温特斯眼神严肃,已经打定主意:“有一件事,我在钢堡没有办法问别人,但它关系重大。您是我最尊敬的蒙塔jūn_rén,我相信您,我只能向您求助。”
伯尔尼上校不由得变得认真起来,但他还是感到不解:“怎么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不是以帕拉图军官或是其他身份提出,而是以一个联盟公民、一个曾在老元帅墓碑前宣誓保卫联盟的jūn_rén的身份向您提出。”
“你说。”
“蒙塔共和国是否直接或间接向赫德诸部提供过大炮、枪支和甲胄?博尔索·达·埃斯特是否可能暗中为背誓者服务?”温特斯的眼中闪动着悲愤的泪光,他看着伯尔尼上校,一字一句地发问:“联省是不是在和帝国联起手来……让我们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