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没有接话,叶青釉只能继续道:
“框线,不一样的是框线。”
“多数画师落笔之前,为防整幅画作形体便宜,会先落笔起形,也就是所谓的先打底稿‘框线’,这样的画作画成之后,形难离线,线难离形,工整细致,画面平美,也被称作工笔画。”
“而老先生您的画......多半没有这种框线起形。”
【示例两幅有底框线的画作(节选),双图如下:】
【‘无框线’的没骨画,双图如下:】
叶青釉想了又想,想出了合适的言语:
“工笔起形后,由外往内画,而你的画作,多半是由内起骨,往外画,虽画中之物虽也有边缘,可边缘却并不着重勾勒........”
“若非要说的话,给我一种画到哪儿算哪儿的......自在感。”
叶青釉一时之间有些不太明白怎么确切的说明这种令人见之心旷神怡的舒畅之感,不过用‘自在’二字,却是绝对没有错的。
叶青釉挺喜欢这种畅意淋然的画法,自然也就在看到后想要多了解一些。
当时她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一把折扇或许看不出更多的什么东西,可这半个书房中的画作,都用这样的画法,并且所有画作还都出自同一个落款,这就值得深思了。
按道理来说,不能,也不该有人,能有拿出这么多同技法的画作来......除了画这些东西的人。
哪怕是退一万步说,若真的有这么一个对喻荣道人深感‘狂热’的人,用毕生的时间去搜罗这么多的东西,然后又因各种原因,身死或是有其他变故,家中人想要卖掉这些字画,也不该用这样的法子来卖字画,应该一幅幅,一件件的将之卖出,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最最重要的是,这些画作的技法上是有细微差别的,画卷之上会有封卷的胶痕,纸张也会随着时间泛黄,这些画作横跨的时间显然上下得有几十年,这些时间里面,又有几副明显同题材,四五副并卷,也就是要一同打开,才能展出盛景的字画........
这条条框框的苛刻要求太多了。
与其相信真有这么一个人,同喻荣道人私交甚好,喻荣道人什么东西都能交给对方,还不如相信这个屋主,也就是面前的刘老先生就是这个喻荣道人。
毕竟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也不必苛求一个少之又少的可能。
叶青釉对面的刘老先生就这么站着侧耳,一一将叶青釉所说的话听了,面上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惶恐,惊诧,惊喜,转变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等等。
为什么会是茫然?
叶青釉说的起兴,此时才瞧清楚老先生面上的表情,
老先生抬起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只到自己胸口的叶青釉,脸上的茫然之色才稍稍缓解少许,喃喃道:
“这么大的太阳,也不太像是见鬼了.......怎么就被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娘子给看透了呢?”
见......见鬼?
虽然看出来老先生的确很吃惊,但说见鬼也太不应该了吧!
叶青釉嘀咕道: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所以老先生真是喻荣道人?那为何要突然这样子卖宅院呢?”
一个看上去有些簇拥者的文人,且这把年纪,又在此处有宅院,显然是在龙泉呆了很多年。
这个时候不养老,修生养息,却以一种要将自己近乎可以说是贱卖的法子,将宅院和字画古玩变卖,那之后,又要去往何方呢?
叶青釉是真的好奇,却没料到,老先生听了这话之后,脸色微变,显然是有些忌讳这个话题。
叶青釉心中暗道不好,可能问到了老先生不愿意提及的什么东西,或许会冒犯到对方,正想开口谈及别事,就又见老先生甩了甩袖子,打破了僵局:
“没想到今日忙了这么久,午膳时间都要过了......”
“小娘子,此处可不便讲话,你家可有粗茶淡饭,能招待老朽一顿?”
“若你们fù_nǚ有心,我们边吃,老朽也愿同你们说说往事。”
这话的意思,就还是愿意说的。
可叶青釉也并不是只在意对方说不说,而是听出来了老先生言语中想要交心的意思。
这世道,救人都没有交心难。
叶青釉心中微动,自然是满口应了。
三人就这么又走了几步路,回了叶青釉原先买下的宅院。
极为擅长烹调的白氏不见人影,应是陪了春红一宿,此时回房补眠。
而叶青釉对马婶子那些擅长吃食又有些担心,疑心刘老先生吃不下那些重油重盐的吃食,便索性又去酒楼,花钱请专门跑腿的厮波送了一桌酒席。
三人坐着吃了几口,老先生摸着胡须,也打开了话匣子:
“小娘子既然光靠那句词就看出老朽的姓,自然,也看出来老朽的名了吧?”
叶青釉正在奋力解决一个捏成兔子形状的镶枣金丝米糕,闻言,略一犹豫,还是将刘老先生的大名唤了出来:
“斌。”
“先生的大名,应该是姓刘,单名一个斌字。”
这是她所猜的第二句词中的字谜谜底。
但这回,老先生却没有再点头称是,而是笑道:
“是也不是。”
“老朽而立之年以前,确实是单名一个斌字,不过这四十多年,早就改了名,现在单名是一个赟字。”
叶青釉一时间没有搞懂是哪一个‘云’,不过好在老先生就用手指沾酒,在桌上描了个字形出来:
“我也是在我妻死后,才悟到了一个大道理——清楚学文习武,都得货与他人。”
“所以,才索性在斌字之下,又添了几笔,改了姓名。”
贝,最早也有钱币,市场,交易之意。
文武皆贝,那确就是刘老先生所言,都想要货与他人的意思。
不过,叶青釉对这两句话细细品究了几息,又品出另一个暗意来——
那就是老先生说自己改名四十多年,改名又在妻子死后,那他妻子死去,起码也得有四十多年。
这四十年多绝对不是眨眼一瞬的事情。
换句话说,老先生这把年纪,发妻早亡,常有悼念之作,宅院中却没有他人,连想离开此处,都得自己出面卖东西......
其实,老先生很大概率,是形单影只之人。
那样的话,岂不是今后.......
叶青釉被自己陡然而生的想法吓了一跳,摇头撇去脑中不清醒的想法,定了定神,继续听老先生的话:
“而我的另一个名讳,喻荣道人,也取自差不多的意思。”
“‘喻’有三解,一为,说明,告知。二为,明白,了解。三为,比方。”
“喻荣之意,并不是我有多淡泊名利,而是老朽我啊.......”
“太过追求名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