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有一次,遍体鳞伤的他甚至要被那些人蒸煮而食,母亲寻到了他,毫无尊严地跪在那些人面前求了又求,母亲将要被拖下去时,冲他大喊,让他快跑。
他爬坐起来,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泪眼,听从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恐惧的支配下,他一直跑,直到再没有分毫力气,在无人处跌倒,昏迷了不知多久。
再醒来时,他回过神来,大哭着狠狠扇了自己无数个耳光,他怎么能真的抛下母亲一人离开了!
他发疯般回去找母亲,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地方,那里却已经没了人影,他只在角落里发现了腥臭的人骨碎肢。
他觉得此生都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了。
但求生的本能让一个八岁的孩童没办法一直停留在悲伤之中,接下来的日子愈发艰难凶险,他偶然间认识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乡孩童,那个孩子很机灵,一路帮了他很多。
但一次大雨,一次高烧,却还是要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那孩童临死前,拿模糊的声音说,倘若他还能活着,如果见到他走散的母亲和弟弟……
见到之后呢?
那孩童话未说完,便没了声息,留给他的只有一只木刻的平安锁,和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将那孩子埋了起来,攥着那代表那孩童身份的平安锁,继续往前走。
从那后,一是为了方便帮那男童寻他母亲和弟弟,二是有心掩藏自己罪臣家眷的身份,再与人说起时,他便用了那男童的名字,那时他尚未想到,这个名字一用,便用到了今日。
后来,他和几个孩子遇到了一行商队,那群商队大发善心地带上了他们,半月后,便在途中转手将他们卖了出去。
辗转之下,他们落入一位伢人手中,那伢人看了他们的牙口,给他们换了干净衣裳,笑着说要送他们去过好日子了。
他在途中认识的两个孩子,进了荣王府。
而他,据说因生得格外顺眼,被伢人送进了宫内,净了身,成为了一名内侍。
喻增说罢这些,哑声道:“那年奴九岁,殿下也才八岁。”
常岁宁心绪繁杂莫辨。
九岁的“喻增”所经历的,比他先前告知她的还要更加苦难颠沛。
原来,他并不是真正的“喻增”,而另有着他从未言明的身世来历。
八九岁是个有些特别的转折点,似乎从一个无知的孩子,开始萌发了为“人”的意识。
她就是在八岁那年,成为了阿效的。
也是那一年,阿效屡屡成为那些皇子们欺凌的对象,记得一次课毕,三皇子李意带着人,将阿效推到了浅池中戏弄。
常岁宁回忆间,道:“那次,是你下水将阿效救了上来,那些内侍都不敢得罪李意他们。”
“实则,奴那时初入宫中,并不知宫中皇子们的势力派系……”时隔多年,喻增才吐露彼时的真实想法,他自嘲道:“奴只是见一锦衣孩童落水,想来若能救下,或能得到一些赏赐……”
“我事后猜到了。”常岁宁看向阿点的方向,道:“但是那又有什么妨碍,你帮了阿效便是帮了,我记下那个人情了。”
但在那些人眼中,这个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内侍却是惹了三皇子不快,三皇子未说什么,司宫台里的小管事们,已经视他为麻烦了。
随意寻了错处,便可罚他跪上半日,再抽了几鞭子,丢回住处自生自灭。
李尚虽年幼,却早知宫中风气,料到他事后会有麻烦,寻了母妃将他求来这象园偏殿做事,但明氏未允,冷静理智地告诉她:【不可再惹是生非了】。
李尚焦灼时,找到了荣王。
那时荣王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刚成了亲,闲人一个,洒脱得很,常常会到宫中陪他的皇兄解闷,向太后请安,因性子有趣而无争,在一群皇子皇女间也很受欢迎。
年幼的李尚很喜欢这个小王叔,他温和又平易近人,在她和弟弟受欺负时,还会出面帮她,并教给她很多道理,像兄长,像父亲。
在李隐每月进宫请安的那天,李尚早早等在了他必经之处。
李隐笑着答应了,他说:【这还是阿尚第一次主动开口求小王叔,小王叔怎能不帮?】
他虽无太多实权,却到底是个王爷身份,又因从无架子,在宫中很吃得开,想要保下一个犯了错的小太监,且还是做得到的。
细雨中,喻增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瘸一拐地来到那座象园旁的偏殿时,八岁的李尚和他说:【这里虽然偏僻了些,但不会再有人随意欺凌你了!】
来到安置喻增的偏房中,叉腰仰头看着漏雨的屋角,李尚有些赧然,但很快与他保证:【日后,我们定能换个好地方住的。】
彼时,也不知那八岁的孩子,到底何来的底气说大话。
九岁的喻增眼中包着泪,与她道:【这里就很好!奴来修,奴会修补屋顶!】
彼时,看着那双泪眼,李尚惊喜地觉着,这个小内侍真不错,还会修屋顶,她都还没学会呢。
她问他:【你叫什么?我是说,你原本的名字。】
喻增几乎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奴叫喻增,兖州人,在逃难的路上,与母亲和弟弟失散了……】
他一路都是这么说的,和被卖进荣王府的那两个孩子也是这么说的,他只能继续这么说。
他彼时未曾想到,这句谎话,会让面前的女孩子记了很久很久。
天气很快晴了,屋顶也很快修好了,李尚成了李效,日子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喻增也以为日子会一直好下去,直到那一年的冬日,他冒雪出宫去荣王府传话时,荣王与他说:【来得刚好,帮我认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