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功欠佳的莫二少开始爬树,偏上那棵树长得又粗又高,他好不容易爬到树枝分叉的地方已经气喘吁吁,一抬脑袋,正看到她斜倚着树枝,手中,是她那从不离身的酒葫芦。
“喂,你拉我一把。”
绝焰看了他一眼,“你也坐过来树枝会断。”
意思是,不会拉你。
莫遥气极,用劲继续朝上爬,爬到和她齐平的地方,伸出手抓住较高的枝桠,一条腿去够她坐着的那根树枝。
一条腿踩上了,另一条腿也跟上来,可他双手拉住的那根枝桠太细,撑不住他一用力,脆生生地断裂,“啊。”
他的身子刚后仰就被人抓住胸口的衣服拉了过去,莫二少稳不住自己的身子,又或者是压根没想稳住,直接朝她身上撞过去,她一手抓着他的衣服,现在又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来稳住他,酒葫芦直线一般坠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撞击声。
于是,一切都安静了。
酒水汩汩而流,从葫芦的裂口湿润了一片地,火堆里发出一些火星溅出来的劈啪声,绝焰无声无息地落下地去,站在她的葫芦边上。
莫遥一手抓着树干,看着她背影周身弥漫开来的疏离,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口涩涩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那个在大雨中孤身坐在亭顶喝酒的身影,那个时候,他的双眼被仇恨蒙蔽着,看不见,也不愿去看见她的落寞。
也许,从一开始,你没有杀我,也只是因为,你根本就一直害怕孤独。
***
莫遥从树上爬了下来,她倚着树干坐在地上,闭着眼,酒葫芦的酒已经流干了。
莫遥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一点点挪近,“对不起。”
她突然间睁开了眼,右手快如闪电,扣住了他的喉咙,“对不起?”
“对不起。”
“它陪了我二十年,是你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的吗?”
莫遥的手动了动,她那从来都没有神采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可以算作怒意的表情,他居然对此感到有些欣喜,原来,你还是会有感情的。
“我赔给你。”
她松开了手,坐回去不再理他。
“我说真的,我赔给你。”
“以后,我陪你。”
***
莫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祸从口中。
不,这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某人那非常人的理解力。
他说的还不清楚吗?还不清楚吗?
可是有些人就是能歪曲他的意思,把他当个酒葫芦来使。
她随时要喝酒,所以他莫二少只能背着一大坛沉得要命的竹叶青跟着她。
他严重怀疑她是故意的,现在都进了城了,随手就能见到酒楼客栈,哪里买不着酒,何必要他带着。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客房,莫遥一把卸下那坛酒,“我再也不背了。”
绝焰倚在窗口偏头过来看了他一眼,他愤愤然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瞪着她,使劲瞪,结果瞪得越久,他气撒得越快,反倒是心跳越来越用力,不行了,他又被那坛酒给熏醉了。
***
莫二少的贼心越来越膨胀,大晚上一个人在床上翻来滚去,怎么都睡不着,就着窗外月『色』看了对面床上的人一眼,继续翻滚。
好不容易折腾够了,他终于抱着被子睡了过去,三更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毫无意识地蹭着被子叫出声来,“焰姐姐。”
他声音再低,对面浅眠的人也猛然间睁开了眼,夜幕下浸润过月芒的双眸,就像是被剪碎在尘间的星辰,银『色』流光一闪而过。
***
第二天一早,莫遥是被大雨声被吵醒的,绝焰正站在窗口,屋外灰蒙蒙的,有股湿气扑面而来。
“下雨了,我们别赶路了吧。”
出乎意料的,她居然点头,莫遥乐得在床上打了个滚,裹着被子,“那我再睡会。”
昨晚上也不知道做什么梦了,他到现在还是困,不只困,还腰酸,难不成他做梦还在跟人打架。
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傍晚才渐渐停歇,莫遥和绝焰一起在客栈大堂里吃晚饭,她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好吧,随便什么时候她都不喜欢说话,可是有些话他一定有必要说清楚。
“我喜欢你。”
“噗。”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二少被喷了满脸鸡汤,他呆呆坐着,任由脸上油腻腻的一滴滴掉落。
欲哭无泪。
他生平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告白,得到的回应还真让人激动。
***
洗干净了的莫二少板着脸站在她床头。
“还不睡?”
“你不回答我我今天晚上就一直站在这里,让你半夜醒过来以为自己见到鬼被吓死。”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你一定要这么幼稚吗?”
“你回答我。”
倔起来的莫遥一定会将滴水穿石的精神发挥到底,绝焰又叹息了一声,尾音飘散在灯花中,被缓缓燃成灰烬,随风而逝,“我有拒绝过你吗?”
***
贼心和贼胆俱全的莫遥哪里还肯自己一个人去睡觉。
他把枕头搬了过来,又把她的朝里推了推,并排放好,钻进被窝里,“我早晨起来腰酸背疼说不定半夜起来梦游了,一起睡你就可以看着我一点。”
绝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下,莫遥伸出一只贼手,搭上她的肩膀,“你之前说,讲个故事听,我现在来讲好不好?”
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开口,她单薄的衣裳下隐隐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他的手掌有些汗湿,一股炽热的火焰在他身上烧起,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讲,讲不了了,受不了了…”
***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瘦,整天光喝酒怎么可能不瘦,莫遥凑上前咬过她的肩胛,她束发的绸缎红绳不知道落在哪里,青丝散落,划过眉峰,也落在肩头,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光,淡漠的双眼被一种无可言喻的水『色』流光所取代,精致的五官是一种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美,几乎要将莫遥燃尽。
“受不了了…”
他还在低喃,在她肩颈间啃咬,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齿印,绝焰被他『逼』得不住后退,已经倚在了墙上,脑袋微微上仰拉出一道完美的颈线,不再柔软的肌肤却有着最细密的肌纹,触手尽是一片灼烫。
那是一股比经脉逆行更加强烈的热流,沿着脊梁而上,几乎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湿热的碰触落在眉心,眼角,唇瓣,她接过了他的唇齿游戏,伸手『插』入他的发间轻轻捧住了他的脑袋,低低的叹息从依旧粘连在一起的唇瓣间溢出,“我会上瘾的。”
“那就一辈子都别戒掉了。”
他咬在她的唇角,下身最灼烫的一处挤到她腿间,在大腿内侧留下久久难以消散的触觉,带起全身一阵紧连着一阵酥麻痉挛。
作为一只毫无经验的小雏鸟,能做到这里已经是莫二少的极限,面上红晕点点,脸皮却死薄,就算做过春梦也不代表真刀实枪的时候有任何作用。相比之下,虽然同样没有任何临场经验但是浪迹江湖从来不羁于形的绝焰,什么没有见过。
他紧握的右手拳头被人轻轻拉开,十指相扣按在被褥之上,她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口,莫遥看进了那双倒映着他的眼眸,在惊涛骇浪袭来前勾起了一个着『迷』的笑容,酒不醉人人自醉呐。
***
大雨洗过后的朝阳显得格外耀人,旭日初晖透过窗棂洒在床头,在两张紧靠在一起的脸上洒下一片金芒。
以后,有我陪你。
***
番外二
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过去
月黑风高,荒郊野岭,唯一的一条山路夹道长满了带刺的灌木,飞鸟不栖,然而这灌木上却长着拇指大小的殷红『色』浆果,每年秋天,落满了山路,偶尔有人经过,踩得满地都是红『色』汁水,糜烂脏污。
归南山的这片山头罕有人烟,岔道口分了两个方向,一向东,可以出山,一向北,再往里走会更加荒凉,便是飞禽走兽也难得一见,所以被称为无归道。
为了警告误入的行人,岔道口的树干上都用黑狗血涂着大大的醒目箭头,指示方向。
月上中天,山岭中隐约可以听到狼嚎声,三四匹高头大马停在了岔道口,打头的男子勒住了马,那黑马发出一阵嘶鸣,双腿朝前一踏,停了下来,“就地歇一晚,明早继续赶路。”
几人下了马,那打头的男子四下扫了一圈,“那浆果有毒,小心别碰到。”他正要就地打坐,一人突然指着远处朝他道,“盟主,前面有屋舍。”
就在往北方向过去大概不出一里地的地方,高耸的枯木间,『露』出半个屋檐脊角,在月『色』下昏暗不清,细看才能看到一点踪迹。
那打头的男子看了树干上的标记一眼,牵着马,“过去歇一晚,明早原路返回。”
***
那该是一间庙宇,殿外的墙面剥啄了大半,漆面发黑,廊柱坍塌,推门进去,倒是没有想象中的灰尘,一个男人『摸』索着过去,在大概是供台的地方寻了蜡烛火折点燃。
角落里蛛网密布,那打头的男人看了一圈,找了两个蒲团坐下,正要打坐,那提着蜡烛的男人叫了他一声,“盟主,看。”
几人的视线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破败不堪的佛龛下面,拱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蜷缩成一团,看上去非常的小,却是在动弹。
莫云寒起身站在那提着蜡烛的男人身边,一双本就凌厉的弯刀眉微皱,左手横掌在胸前,右手飞快地一把将那黑漆漆一团拨了出来。
那人影像是球一样滚了一步,滚到他脚边,黑『色』大衣裹住的人也『露』了出来,莫云寒眉间一凛,松开了护在胸前的左掌,看了那提着蜡烛的男人一眼,那男人摇头,耸了耸肩,蹲下了身,用蜡烛细细照着那人影。
很小,脸蛋『露』出来不会超过五岁,应该是个女孩,紧锁着双眼,呼吸微弱,身子似乎在发抖抽搐,莫云寒低眼看她的双手,两手都紧紧地扣进了自己大腿侧的肌肤,只抓得血肉模糊,血淋淋地还在一滴滴往下淌。
“怎么回事?”身后的男人也走近了,莫云寒伸手摇了摇,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这女孩身上的气息很诡异,身周似乎有一股强势霸道的真气在翻腾,怎么都不该属于这个一个小女孩。
那张布满了灰尘和汗水的脸蛋紧紧皱着,干裂的嘴唇带着血丝,莫云寒探出右手扣住了她的脉门,紧锁起了眉,“你看。”他接过了那男人手里的蜡烛,把那女孩的手腕递给他。
如大海波涛般汹涌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奔流复返,这身子太小,根本承受不住,脉细微弱,已是危在旦夕。
“应该是有人强行灌输到了她体内。”身后那男人松开了手,“这样传输内力,另一人只有死路一条。”
莫云寒点了点头,应该是有人受重伤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这深山之地,只见到了这小女孩,所以也不顾她是不是受得住,强行把内息灌注了她体内。
可现在看来,只怕这女孩也活不了。
莫云寒一手正拿着蜡烛,那女孩的身子突然颤了颤,沾着汗水的眼睫动了动,唇瓣蠕动,发出细如蚊『吟』的声音,两人还不及细听,那女孩原本抓在腿侧的双手突然垂落下来,莫云寒伸手去叹她鼻息,已然断去,摇头叹气,重新用黑衣把她包裹起来,放回佛龛下面。
***
第二天一早,天微亮的时候,一行人离开了那破庙,回到岔道口朝东而去,一个男人回身看了那破庙在树枝枝杈间『露』出的一角,叹气道,“可怜的孩子。”
莫云寒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之前那男人挥起马鞭,“不提这个了,盟主,我们得快点回去了,说不定还赶得及你家二公子的周岁生辰。”马蹄声渐渐消散在归南山的山道间。
那佛龛下的黑衣突然晃了晃,过了会,那女孩颤巍巍地爬了出来,腿上全是血迹,死人一般毫无生机的双眼透过破庙漏了洞的屋顶看着发白的天际。
她终于熬过了生死关头,将所有那些狂烈的内息收为己用。
天也终于亮了。
***
番外三
大哥二三事
慕容府的厢房,门被人突然推开,莫逍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了晨曦,也看到了那和晨曦一样耀眼的女人。
慕容云的妻子。
也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你恨我吗?”她问他,他摇头,她微微弯起唇,“也是,没有爱过又哪里会有恨。”
莫逍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淡淡讽意,他闭上了眼不去看那刺眼的晨曦,她的声音和她的身影一起在远去,她说,“莫逍,我等过你。”
“我们之间,是你先放手的。”
***
他回过头,还能看到莫遥远远挥着手的身影,“保重,阿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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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该回家了。
***
人说做惯乞儿懒做官,而他自从爹死后也早已再懒得打理自己,被人当成乞丐也不是头一回。
“你是哪个分舵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面上满是污泥的小乞丐仰着脑袋盯着他,莫逍低眉,有些好笑,故意和他开玩笑,“莫家分舵。”
“有这个分舵吗?我看你的衣服比我好很多哎,你们那里是不是能要到不少钱?”
莫逍还没回答,那小乞丐的眼神落在他身后,突然咬住了下唇,黑黝黝的大眼中泛过无数种情绪,却最终被无畏的倔强却代替,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泥泞的小脸,写满了骄傲。
“嘿,孽种,好久不见。”
几个衣饰华丽的大男孩渐渐走近,一枚铜板丢了下来,滚到那小乞丐身前,“赏你的。”
“呦,还不要啊,那这个呢?”又一个男孩掏出一小块碎银,“怎么样?你跪下来给我磕个响头,这银子就给你。”
那小乞丐咬着唇,那男孩突然像是恍然大悟,“哎,我都忘了,你怎么说也是叶家的小少爷啊,你们叶家可一向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一块碎银呢?”
另外几个男孩也发出相同的嘲笑声,“可不是,就是叶家老头,被人戴了一辈子绿帽都不知道,死了还没凉透,那些娘们全都卷了铺盖抢了银子跟人跑了,啧啧,就留下个没娘的叶少爷…”
“不许骂我爹爹。”莫逍还没反应过来,那小乞丐已经扑到了那说话的男孩身上,拳打脚踢,又是咬又是啃,那男孩的头发散了一片,惨叫连连,而和他一起的男孩非但不帮忙,还都是一脸看好戏地站在一边。
那男孩已经被那小乞丐压在了地上,莫逍摇了摇头,走上前拎起那小乞丐的衣领,“别闹了,一会他们的大人来了,你可就倒霉了。”
“他骂我爹爹。”那小乞丐像是用劲了力气在喊,话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已经挂了下来,洗去污泥,『露』出白净的肌肤。
莫逍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擦去眼泪,“跟我去莫家分舵吧。”
他仰起小脑袋像是没听懂,莫逍『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会吃得饱穿得暖,我还会教你功夫,要不要跟我混。”
“要。”
“那就走吧。”
夕阳西下,照在马屁股上,慢慢悠悠,走向了山的另一头。
很多年后,莫家的寒冰掌再一次震慑江湖,那少年,白衣胜雪,横箫在手,宛然,就像是当年的莫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