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从来没有想到过,前世做了十年的厉王君,皇都内,却还有这么多他从未知晓的秘密。一层层抽丝,剥出来的,不仅仅是苏想容的秘密,或许,还有那些轩辕厉从来不愿意告诉他的答案。
白日的谨王府很安静,红枫在风中偶尔飘落片片,苏想容走得很快,也很熟悉,很明显他经常来这个地方。
“他怎么样了?”
苏想容一脚踏进房门便急切地冲口而出,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的女人抬起了头,“喝杯茶,坐会。”
“我要见他。”
轩辕谨放下茶杯慢慢站起了身。先帝所出二十几位皇女的年纪差了有一代人的距离,如今的皇帝最为年长,已经年近五旬,而轩辕厉则不过二十开外,与现今的几位皇女相差无几。至于轩辕谨,其实也就小三十,俊眉朗目,青竹一般颀长的身形,无怪乎这么多年一直都被皇都众家公子当成梦中人。
“他只是受了点小小的风寒,喝过『药』睡下了,等他醒过来我自然会带你去见他。”
苏想容松了口气,“谢谢。”
“你没有必要和我客气,楹楹是大皇姐的孩子,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
屋顶上突然传来些许细微的声响,有点像是鸟雀的动静,轩辕谨也没太在意,“其实我找你过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稍稍顿了一顿,“若是你愿意答应我这件事,我也可以答应你,我会想办法帮你,让你带着楹楹离开皇都。便是大皇姐怪罪下来,我都会一力承担下来。”
苏想容双眼满是探究与不解,“除非你先说清楚要我答应什么。”
“相府内,有位九公子。”
“你想做什么?”
“这么多年了,轩辕厉她,终于有了弱点。”轩辕谨走上了几步,苏想容连连摇着头,“可小九是无辜的。”
“别怪我心狠,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亲手毁了自己的妹妹,可她戾气太重,心结太深,早晚有一天,这皇都会被她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大皇姐已经病重,皇女间明争暗斗,是谁在『操』控?她想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可是,小九他和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对于她来说与众不同,这就已经有关系了。”轩辕谨转了个身慢慢踱回了太师椅上,“我不想看着她毁了这清明之世。”
“陛下她,不管这些吗?”
轩辕谨苦笑着抬眉看他,“大皇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一句宁死不入后宫她就再不曾『逼』过你。当年母皇立大皇姐为帝,便是因为她的宅心仁厚,可她不只心软,她永远都看不清人心,对你这样,对轩辕厉也如此,事到如今,她还以为靠辅政王之间的互相制约就可以让她的女儿稳坐帝位,可她却根本看不见轩辕厉的滔天野心。”
苏想容抿着唇没说话,轩辕谨看着他的双眸,“其实我本不在乎这帝位上坐的是谁,可若是有朝一日轩辕厉真的手掌大权,我实在是不知道,这皇都,会变成怎样的荼火之城。一个沈醉,便有机会让百姓免于水深火热的生活,你还想不清楚吗?”
苏想容低着头,半晌才慢慢抬起,“你要我怎么做?”
***
谨王的长子轩辕楹楹竟然是当今帝上的亲生骨肉,看样子嫁给沈南轻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沈南轻大概也知晓这件事,所以苏想容在相府的行为才会从来不受限制,便是久久不归,她也从不过问。
明明爱她,却不愿意成为后宫内那些苦等临幸的君妃中的一名,难怪前世在帝上归天后,苏想容会整整三年未回府,沈醉奇怪过,却从未想到过守丧这种可能。
沈醉一直低着头走在路上,跟了轩辕厉那么多年,他的所谓良善之心大概已经不剩下多少了,他管你们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要拯救苍生黎民,想害他妻主的人,便是敌人。
谨王是,苏想容既然与她站在一起,就同样是。
他哼笑了一声,慢慢抬起头来,“云天,所有人都说她不是好人,我一直在想,那些光鲜在外的贤君良臣们,她们的手,又真的是干净的吗?也许,她只是从来都不屑于掩饰而已。那些人,自命清高,自诩英豪,到头来,又有几个人没有跪在她膝下。”
那女人斜了一眼过来,看了不远处就要坠地的金乌一眼,“殿下要你酉时前回府。”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说小小年纪家教就不严,天黑了还在外面『乱』转,她要给你立个门禁。”
“你…”沈醉扭过了头,“跟你主子一个德『性』,懒得理你们。”
走了没几步他又开口道,“刚才谨王府发生的事,你告诉她吧。”
“不用。”
“什么?”
“殿下从来不屑这种偷听来的消息。”她低眉看下来,那眼神,明显写着对他之前行为的蔑视,“没人有这能耐在厉王府动土。”
沈醉呆了半晌,转回身去一边走一边咕哝,“我怎么十年都没被你们气死?”
他自言自语着,转过了一个街角,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叫他,“小九。”
却是苏想容,他们不是商量好在八月祭天后才动手?难道说改计划了,他下意识地朝云天那边靠了靠,“想容爹爹。”
“上马车,我有话跟你说。”
“可是,我酉时前要回厉王府,不然厉王会揍我。”
他信口胡诌,苏想容看了云天一眼,视线又转回他脸上,叹了口气,“我让马车往厉王府走,一路走一路说,可以了吗?”
“可是,厉王要她寸步不离跟着我。”
“她来赶马车,这总可以了吗?”
沈醉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没看到,苏想容没看到,云天也没看到,就在不远处,两个女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修眉俊目,双手倒背在身后,遥遥看着那辆马车驶出。
“你怎么知道他肯定会去劝说沈醉?”
“他觉得若是沈醉能自愿帮我们便可免于一死,以他夫人之仁,必然会去做这种事。”
“若是苏想容死了,你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可以牺牲掉一个沈醉,就也不会吝惜一个苏想容,大皇姐会明白的,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她的帝位,为了这天下百姓。”
***
“小九,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我不明白,想容爹爹。”
“你年纪尚小,最是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决定,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离开她。”
沈醉正要说话,马车外突然传来云天吁声勒马的动静,马车猛烈地颠簸起来,他和苏想容被颠得七倒八歪,撞在马车壁上,沈醉一手拉住了车帘想要稳住身子,刺啦一声,那车帘反倒被扯断了下来。
马车被拉进了一个长胡同,云天已经跃上了那匹突然发狂的马,沈醉的脑袋被撞了好几下,心中却苦笑,他怎么会没想到,一个苏想容,谨王怎么会不舍得放弃。
云天勒着马脖子想要将它停下来,两边突然纵身跃下几个蒙面持刀的黑衣人,云天额际青筋跳动,若是不还手便是自己被砍死,可若是现在松手由着那马继续朝前『乱』冲,马车撞到墙上,车里两个人不死也得重伤。
她手下更加用力死死勒着马脖子,旋身飞起踢翻了两人又稳稳落在马背上,眼见着那马在渐渐脱力放慢速度,又一个黑衣人持剑杀到。
三尺银锋,直攻向她面门。
沈醉看得清楚,云天身形未动,似是要拼了这一剑将马车停下来,就听得哧一声,电光火石间,鲜血如长虹一般喷洒而出,那个黑衣人也被云天全身劲气震退,砸在墙上,委顿在地。
马车险险停在墙前三尺,沈醉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摔在地上磕伤了手肘膝盖,不过他顾不得这些,撑起来就冲到云天身前,“你…”
面上的血一滴滴落下,她没死,皮肉之伤也死不了。只是那剑锋,刺瞎了她右眼,也划破了那张脸。
他熟悉的云天,那个满脸狰狞伤疤的云天,出现了。
就像是一道噩耗,一个诅咒,在提醒着他,不论他怎么努力,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改变,不同的过程,走上同一个结局。
***
云天包扎完伤口在房内躺着,那只右眼,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了。
轩辕厉只回来转了一圈,在云天床边看了一眼,又扫过他身上新缠上去的绷带,她甩开披风就离开了厉王府,沈醉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只是觉得院子里似乎多了不少人,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也不知道掩在哪里守着。
“想容爹爹,你现在还觉得,我应该离开她吗?”
苏想容自己也受了些皮肉轻伤,他叹了口气,“小九…”
“你不用说了。”沈醉走到苏想容身前背对着他,“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苍生,为了大局,所以我就该死,连你自己,也该死。”
“小九…”
“对不起,想容爹爹,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没有你舍生取义这么伟大。”
“沈醉。”苏想容这次大声盖过了他,“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你本来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为什么你就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沈醉回身摇着头,他比苏想容矮了许多,看似稚嫩的眼中却是连苏想容都不敢『逼』视的冷然,“我只知道,有些人,可以为了所谓的大义亲手毁去至亲之人,毁去无辜之人,然后,说一句是为了天下苍生,就会被奉为豪杰,我呸。”
“你…”
“想容爹爹,你不用再劝我了,我不在乎在你们眼里,轩辕厉是怎样的人,反正,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誓言一般烙下,那一刻,苏想容才明白,眼前的男孩,也许看上去只是一个稚子,他的内心,却比自己更加坚毅。
他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被表象所『迷』『惑』的无谓痴恋。宁负天下不负卿,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够做到,负尽天下,负尽道义,再劝他也已是无益。
“我告辞了。”
苏想容慢慢朝外走,沈醉突然叫住了他,“想容爹爹。”
苏想容没有回身,只是放慢了步子,沈醉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她已经时日无多,放下你的骄傲和执念,去看看她吧,阴阳永隔的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个中滋味。”
苏想容停了下来,半晌,才继续朝外走,他还是没回头,只是扯了扯嘴角,“小九,今日我才明白,十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你。”
沈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你不是没有真的认识,只是,跳过了十多年而已。你又怎么可能会了解这里面的玄机。
***
时日无多,是因为沈醉清楚当今帝上的忌日在何时。
不过很多人其实都会这么想,因为轩辕韬的病,拖了许久都不见起『色』,反倒是有着日渐加重的趋势。
然而就在云天仍旧在床铺上昏睡,沈醉抱着双腿在轩辕厉书房门口打瞌睡的这个夜晚,她却凤袍加身,站在御书案后,一手挥落了书案上的笔砚,“好,好,轩辕厉,朕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她敢动手,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殿内的烛火不是很亮,那道黑影渐渐走近,才看得清她的面容,轩辕厉倒背着双手,“或者说,我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后果?一个辅政王死在自己府内,等到明早消息一传出去,这帝都会『乱』成什么样子?”
“轩辕谨的所有事务,我都会接手。”
“你接手?”轩辕韬这次被气得都笑了起来,“轩辕厉,别说朕不会答应,你以为,她原来的手下,会服你?”
“逆我者,杀。”
“杀,好一个杀,那是不是想连朕也一起杀了?”
“你?”那无声无息的脚步渐渐迈进,“其实,我只是没找到一个好的时机。”轩辕厉慢慢靠近了御书案,和轩辕韬只隔着一张书案的距离,“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你…”
轩辕厉俯了俯身,几乎是靠在她身前,“而你,根本不敢动我。”
扑通一声,轩辕韬一屁股坐在了御座上,轩辕厉勾起了一侧唇角,带起一个嗜血的笑容,慢慢转过了身,身影又渐渐没入了黑暗中。
最后消失的是那件黑『色』的披风,梦靥般侵蚀着轩辕韬的内心,而她的声音,还在一字一顿地传来,“宅心仁厚,当得帝位大业?母皇呐母皇,你最爱的女儿,不过是个胆小的废物。”
***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轩辕厉的心狠手辣,沈醉早就见识过了,不过这么早倒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前世他十一岁的时候还未遇上她,不过厉王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那时,一直到她推八皇女上帝位,好像还没到现如今这腥风血雨朝臣大洗盘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