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五百精兵,”少年道:“李大人比我更清楚,前锋营意味着什么。以我为首,五百人的前锋营,一定会烧掉他们的粮草。就算我们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乌托人的刀下也不要紧,请李大人继续守城,不要白白浪费了大家的牺牲。”
“当然,”她道:“如果能带回来忽雅特的脑袋,那就更好了。”
……
自那天草人借箭后,一连三日,每日到了夜色四合时,润都城楼下,都会慢悠悠的垂下数十条绳子,绳子上挂着人落到地上,不多时又换一批“人”如法炮制。
起先乌托人们还会试探的射出数十数百箭,到最后,懒得上当,只零零散散的射出几箭就收手了。
城中所有的匠人都聚集起来,连夜赶制面具。王霸拖着一牛车的箱子过来,与其余人将箱子全部搬到了地上,对禾晏道:“全都在这里了。”
众人的视线下,禾晏走上前,弯腰掀开一具箱子的盖,箱子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面具。赵世明拾起一具来看,见这面具生的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十分可怕,不由得“啊呀”一声,手一松,面具掉回箱中。他嘀咕了一句:“怪吓人的。”
“阿禾哥,大家就要戴着这些面具去打乌托人吗?”小麦紧张的问,“这些……都是恶鬼的面具啊!也实在太可怕了。”
禾晏笑笑:“很可怕吗?也没有吧。”
在济阳的时候,一个“狸谎”的面具就能令凌绣他们避之不及,倘若看见眼下这些,大抵要吓得面无人色了。在赵世明替她招来润都所有的工匠制作面具时,禾晏也只有一个要求,看起来越是诡异恐怖越好,最好如佛像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小鬼,狰狞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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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看着这些,觉得丑是真丑,可怕却不至于,大概是因为在她的人生中,人比鬼可怕得多,见过的真正恐怖诡异之事,远远大过于此。
在这箱中的面具里,最上头一只却显得格外不同,这一只看起来没有画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整只面具像是用铁铸成,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下巴,禾晏将这只面具拿起来,轻轻覆在脸上。
王霸不满:“凭什么你的这只看起来就要好看多了?能不能一视同仁?为什么我们就要戴这些狗都觉得丑的?”
一边的李匡却倒吸一口凉气,道:“禾将军!”
众人都朝李匡看去,江蛟微笑:“李大人,禾兄现在只是武安郎,还没有升到将军呢。”
李匡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被旁人误会了,解释道:“我是说,这面具,是飞鸿将军的面具。”
他与禾如非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时候,禾如非就戴着一只看起来很是相似的面具。他有好几次起了促狭之心想去摘,奈何那面具就跟长在禾如非的脸上似的,怎么都取不下来。后来他的爱妾绮罗告诉他,禾如非对自己的脸上伤疤十分在意,还是不要揭人短的为好,李匡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过了几年,禾如非回京了,听说当着陛下的面摘下了面具,是个生的英俊端正的面孔,还很是令人惊艳了一把。闻此消息的李匡十分恼怒,觉得这人有病,先前所谓的“貌丑无盐”都是骗人的鬼话。保不齐是给自己寻个噱头,就为了让人有反差。
除了后来在京中上朝的时候见过一次禾如非,他们二人,也有几年未见了,如今却在眼前这少年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禾如非的影子。一如既往的英勇慷慨。
可他绝不会是禾如非。
李匡心中泛起嘀咕,莫非禾如非家中还有个兄弟,这少年年纪尚小,却已经有了大将风姿。又都姓禾……禾元盛也跟楚临风一样,在外面养了个私生子吗?
禾晏不知李匡思绪已经飘得这样远了。一边的江蛟问:“飞鸿将军的面具?李大人的意思是,这面具和飞鸿将军的面具很是相似吧?”
时隔太久,当年禾如非戴的面具细节如何,他早已记不大清楚,但觉得也差不离,就点头:“很像。”
禾晏微微笑了,自打禾如非顶替她成为“飞鸿”以来,她也没料到,还会有这么一日,戴上这只熟悉的面具。
“禾老弟,你究竟要做什么?”黄雄纳闷。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忽雅特也没见过真正的飞鸿将军。但一定听过当年面具将军激战西羌人的事。我戴着这只面具杀入敌营,他们不知面具下的人是谁。心怀忌惮,士气一乱,那,就是我们的可趁之机。”
“你……”李匡恍然。
“我要假扮飞鸿将军。”少年道。
……
夜渐渐地深了,今夜下起了蒙蒙细雨。
原野里传来虫鸣声,营帐里,乌托兵们正在休息。
前几日里润城里李匡搞的那一处“草人借箭”,使得他们白白浪费了十万支羽箭,这几日都在清理,十万支羽箭并不是个小数目,原先打算的计划也要改变。忽雅特气急败坏之下,斩了好几个弓箭手。
而李匡的“草人借箭”还在继续,每一夜,都会有草人从城头垂下,一开始,乌托兵还怀抱着警惕的想法射出箭阵,到后来,已然不上当,甚至觉得李匡此举,是在嘲讽侮辱他们。忽雅特怒道:“等破城那一日,我要把所有润都兵马全部活埋,我要当着润都全城人面前把李匡那个王八蛋大卸八块!”
毕竟被耍的团团转,实在是一件太过于丢脸的事。他先前还在嘲笑玛喀,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将军,今夜那些李匡如果再放那些草人怎么办?”手下问。
“怎么办?”忽雅特阴着脸问:“还要我再当一次傻子吗?蠢货!”
手下诺诺的不敢应声。
城楼上,一身黑衣的禾晏正在往身上绑绳索,身后,是李匡为她在润都兵马中挑选的五百精兵,各个身手出众。
小麦和洪山原本就不是凉州卫前锋营的人,身手亦是平平。望着准备的兄弟们,小麦忧心忡忡道:“阿禾哥,那些乌托人,真的不会朝这里放箭吗?如果他们朝这里放箭的话,大家岂不是想要回头都来不及了。”
禾晏踮脚,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小麦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可很多时候,他更像个孩子,总是令禾晏想到禾云生。她耐心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一日我们用草人借箭,制造了这样一种假象,又故意让乌托人识破。他们自认为知道了我们的计谋,放松了警惕,在这之后化无为有,化假为真,化虚为实。等我们的人真的夜袭他们,忽雅特一定以为是假的,不做防备,我们趁着这个机会,他们防不胜防。”
“可你怎么能确定呢?”小麦不依不饶。
禾晏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能确认的。我只能最大程度的去猜测忽雅特的想法。”
这是一场攻心战,也是一场豪赌。
禾晏转头,望向身后的众人。这些精挑细选的润都士兵,因着长时间与乌托人的消耗,看起来都很瘦弱憔悴,然而眼睛却都燃着一把火。被人打到家门前,如今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纵然代价是生命,大魏男儿也在所不惜。
“我们下去的时候,也许乌托人不会射箭,但也许,他们会射箭。中箭的兄弟们,一定不能发出声,也不能动弹。”禾晏顿了顿,才接着道:“只有我们将自己当做是‘草人’,乌托人也才会相信我们真的是‘草人’。”
李匡脸色凝重,他自然知道禾晏说的是什么意思。有战争就会有牺牲,尤其是今夜的这五百精兵。如果他们在中箭之后,发出声音或是动弹,就很有可能被乌托人发现端倪,到那时,前功尽弃。
可要忍着中箭的痛苦,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也许这一箭下去,我们会受伤,也许会死。”禾晏看向每一个人,声音平静,“但我们都得记住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就算是死了,也是为了守住润都而死,乌托人的羽箭没有特定的对象,可能刺向每一个人,这个人里面,也包括我。我需要你们明白可能有的结果,如果现在有人接受不了的,可以站出来离开。否则因为一个人使得整个夜袭功亏一篑,我决不轻饶!”
少年眉眼冷厉,眼露寒芒,平日里见他脾气温和好说话的模样,真要冷漠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敢反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李匡惊讶的发现,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将润都的指挥权交到了这少年的手中,明明他还年少,甚至在此之前他都不了解这个叫禾晏的武安郎。
但他偏偏就有让人信服的能力,就如那一年,尚且还是副将的飞鸿将军。
“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
“很好。”禾晏勾了勾唇,将手中的面具覆在自己脸上。
面具遮挡住了少年的脸,于是连带着那点青涩的稚气也消失不见,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如刀般锐利,将所有的锋芒尽数敛藏。
她走到李匡面前,不等李匡回过神,就抢走了李匡手中的剑。
“李大人,你的剑借我一用。”
“喂……”李匡微恼。这人做的也太过自然了一些。
李匡的剑是好剑,虽然比不得青琅,却也比普通的剑锋利轻盈。禾晏掂了掂手中的剑,一瞬间,似回到过去的战场,她仍然是那个带着抚越军冲锋陷阵的将军,热血未凉。
“飞鸿将军可不能少了剑。”她转过头,声音冷酷,“儿郎们,戴上你们的面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