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文王灭申,俘获彭仲爽,为了对抗屈氏一族世袭的莫敖一职,扶植了俘虏彭仲爽做令尹,以对抗自己的近亲和远亲。
彭仲爽没有家族势力,正是可以用来对抗亲戚们的一柄剑。
然而就此一任,旧贵族们依旧不可能认可。
重用外臣,便意味着要加强王权,尤其是任用毫无根基的彭仲爽,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想要改革、想要对抗自家亲戚、想要加强王权。
于是彭仲爽去位后,莫敖的权势固然开始衰弱,最高的令尹一职却依旧被旧贵族垄断,不可能撒手。
无数次的政变、叛逃、引他国来攻……让历任楚王再也没有力气去改革。
历史上下一任非自家亲戚的令尹,要到几十年后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陈蔡复国、三晋无人能挡、榆关一战众多贵族绝嗣之后才有机会启用的吴起。
宫内乐师敲奏,熊当看着自他以下的群臣,强颜欢笑。
令尹、司马、莫敖、司败、左右司马、县公、上柱国……或是实职或是勋官的群臣们,都是芈姓。屈、景、斗、阳、昭……哪一个不是楚国的王族分支?哪一个不是势力庞大的家族?
内选于亲、外选于旧的政策,杜绝了楚国会像晋国一样公室衰弱乃至被三家瓜分,可也一样让公族的势力太大以至于出兵征战这样的事都必须得到贵族们的同意。
想用我的私兵?可以,先定下来赢了给我多少封地。
想用我们县的兵卒?可以,先定下来我指挥赢了你怎么赏赐我。
想加强王权、扩大直辖范围?对不起,我看你这王是当腻了,换一个吧。你也不看看你直辖的兵力有我封地的私兵多吗?
申公不满,叛逃开化敌国,让楚一日三惊永无宁日;白公不满,作乱弑君,自立为王;叶公不满,带兵平叛,拥立新君;沈公不满,令尹子常被吴人击败连敢去楚人所属的叶县躲避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逃亡郑国,因为叶公是沈公之子,而沈公在战场上被子常坑过,因而宁可逃亡国外也不逃到本国大县躲避……
楚国的政局,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乱成一团。
从熊当的祖父献惠王开始,楚王就希望利用本国的士阶层和外来的游士阶层来对抗这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和强力封臣,不惜使用“封君”的方式,来快速提升士阶层的力量,但结果就是饮鸩止渴:新的家族崛起之后成为旧贵族的一部分。
即位不久的熊当雄心勃勃,对这样的局面极为不满。
他死后的谥号是不怎么好的“声”,但与中原记载不同,那些与楚人关系密切长打交道的三代墨者记载的谥是“圣桓”。
两个不同的谥号可能只是抄录转音造成的差距,但两种谥号体现出的这个人的生平志愿却截然不同。
如今三晋封侯的消息传来,熊当算不上震惊,只能说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楚国的问题不在萧蔷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他也知道如今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保住楚国的霸权。
楚地精华有伏牛山、桐柏山之险,巴蜀又弱。除非是灭国之战,否则晋人难以攻破。
但想要维持霸权,就必须保证郑、宋、淮北地区的攻势。一旦宋、郑叛楚亲晋,楚国的右翼就会全数暴露,到时候晋人便可绕开伏牛山之险,从右翼过宋郑、伐陈蔡,让楚人丧失这些征伐了百年才得以确定的战略优势。
宴会上,乐声悠扬,穿着曲裾、带着高冠的楚国贵族们并没有太多严肃的礼仪,谈笑晏晏。
女性亦在宴会之上抛头露面,包括楚王的姬妾,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
从庄王问鼎决心脱夷入夏开始,楚国逐渐开始了改革,只是文化上的改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楚人重巫术,从大巫的鸟羽冠演化而来的楚国特有的高冠,依旧是楚国贵族和中原贵族最显而易见的区别。
汉代的通天冠之类的极高的冠冕,都是依照楚制演化。
这原本就是巫师的装饰,而楚人的祖先季连是陆终之子。陆终的妻子难产,剖宫而生六子,便有彭祖、昆吾、季连等。
而陆终又是传说中绝地天通的重黎直系,可以说楚人重视yín祀巫祝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楚人极为重视巫祝,而在民间因为母系氏族时代的遗留,大多数的巫祝都是女性。觋是楚人对男巫的特定称呼,但是觋在史籍中出现的很少,反倒是楚人多记载女巫事。
巫医不分,楚国女性除了祭祀之外,还掌握着医术,这种民间地位也影响到了宫廷之中。譬如樊姬、邓曼等女性参政劝谏的事楚人也习以为常。
《史记》曾载:庄王想要任优孟为相,优孟直接说我回去问问我妻子。庄王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三日后还问你妻子是什么意见……显然对于女性地位颇高之事连楚王都习以为常。
加之原本楚人又是个氏族同盟,又自称蛮夷,中原诸国的周礼约束对楚人来讲并不太重视。
庄王之时,庄王的姬妾亲自斟酒这才灭灯被摸而有了千古传唱的绝缨会。即便已过百年,楚人宫廷的礼仪依旧开放,并没有那么多的教条。
在这种欢快而又跳脱的环境下谈国家大事,楚国的贵族早已习惯。
当熊当的姬妾们为诸臣斟了第三轮酒后,熊当终于提出了出兵、问罪宋郑缘何叛楚的大事。
他需要得到贵族们的支持。
说起问罪宋郑之事,这一任的申公屈筚不由想到自己离家做墨者的庶子屈将,慨叹道:“宋虽弱,可墨翟尚在,商丘亦是天下大城。久攻不下,伤我军锐气,恐三晋救援啊。”
熊当听到这话,半是惊奇半是慎重道:“昔日匹夫退万乘之军的豪侠,今竟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