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趁着日头好,胥姜把手中活计挪到肆外,在明煦和光中,装帧最后几本书。
忙活大半个月,她所有得到批文的书,除手上这几本与交给梁墨刻板那两套外,皆已刷印装帧完毕。共八套,每套二十册,待售完后再补。
汪掌柜正在门前套车,见她在树下熬浆,便招呼道:“妹子,要不要再跟我去乡里转转。”
立夏一至,田里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尤其是麦子,正是灌浆的时候,他时不时便要下乡去看看,看哪家麦子长得好,便先下定。
胥姜摆手,“手里的活儿还没完,完了再随你去。”
“也好。”汪掌柜将自己挂到驴车上,又对她道:“这时节乡里出了不少土货,若碰上好的,我给你带些回来。”
胥姜没跟他客气,拱手道:“那我可就等着啦。”
汪掌柜爽快一笑,驾车走了。
汪掌柜走后不久,一个相熟的跑腿朝书肆这头来了,“胥掌柜,有你的帖子。”
“帖子?”胥姜在围裙上擦擦手,将帖子接了过来,问道:“哪里送来的?”
跑腿的笑嘻嘻道:“柳园。”
“柳园?”胥姜倒是没听说过。
“胥掌柜不知?”跑腿的有些惊讶,随后又问道:“柳司珍可曾听说过?”
“何许人也?”
“柳辞灵柳大人,因他任户部司珍一职,所以人称柳司珍。”
户部的人?胥姜心头勾起一丝警觉。
跑腿的见她茫然无知,便替她介绍道:“这柳家可是咱们长安城里有名的豪族,祖上是前朝旧臣,累世官宦,富得流油,每次他家开宴,各家可是抢破头的想挤进去。这柳园便是他家在东郊乐游乡的一处园子,占了大半个乐游乡呢,我有幸进去过几次,造得跟神仙福地似的,可美得很。”
胥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是小哥见多识广。”
“哪里哪里,也就是走的地方多。”得了她一句夸,跑腿的比得了赏钱还高兴,摇头摆尾地走了。
待他走后,胥姜摆弄着帖子喃喃道:“素不相识,请我做什么?”
随后她打开请帖一看,顿时明白了。
原来是蠹书雅会。且受邀的也不止她,还有京城各家书局、书肆、书铺、刻坊,帖子末尾还嘱咐接帖者,携书前往。
蠹书,又称‘曝书’、‘晒书’,顾名思义,便是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书拿出去晒,以去除蠹虫。
此风俗由来已久,于王公贵族、文人雅士之中十分盛行。
除晒书之外,蠹书雅会还是王公贵族、文人雅士结交往来的重要场所,不少士子也会前往赴宴,拜谒以诗文,以求青眼。
而对于各书局、书肆来说,蠹书雅会便是展卖自家书籍的最佳时机。不仅如此,雅会上还有不少文人也会展示自己的诗文、书画,若有拔尖的,便可抢卖下来,刊印售卖。
每次蠹书雅会所出诗文集,皆广受追捧,若谁家能抢买下来,那往后几个月买卖最红火的便是他家无疑。
书肆刚出新书,胥姜又是京城新户,对书肆来说,此次蠹书雅会,倒是个好时机,可一想到举办这雅会的是户部之人,她又犹疑了。
去还是不去?
胥姜正想得出神,忽然闻到一股糊味儿,她回神猛地朝炉子上看去,惨叫道:“哎呀,我的浆糊!”
浆糊,糊了。
待重新熬好一锅浆糊,胥姜一边装帧,一边斟酌蠹书雅会之事。
不一会儿,楼云春骑马提着一个篮子自巷口进来。
胥姜寻声一望,待他走近后,起身笑着将篮子接了过来,篮子里是鲜灵灵的蔬菜。
瞧着像他们种在自然轩里的菜,“吃得了?”
“嗯。”若不是被亲爹摘了头茬,早就该吃了。
胥姜理了理菜,发现下头藏着一抹红,她扒开来看,竟还藏着一篮底儿的樱桃。
立夏有吃‘三新’的风俗,其中一味儿便包括樱桃,另两味各地有各地不同的兴俗,京城大多吃青梅和鲥鱼。
胥姜拈起一颗樱桃,惊喜道:“哪儿摘的?”随后灵光一现,“该不会是你家园子里那株吧?”
“嗯。”
“嗯什么嗯,那不是给你母亲种的么?”听说还是楼敬从楼夫人原先住的道观里移植来的。
“树上还剩许多。”只是半青不红。
楼云春没将后半句吐出来,将马牵去了后院。
胥姜瞪着篮子里的樱桃,最后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摘都摘了,吃了吧。
胥姜去肆里问梁墨要不要吃,梁墨摇头,“多谢东家,我不爱吃酸。”
酸么?可瞧着红彤彤的。
胥姜把樱桃淘净装盘,端道树下与楼云春一起吃,她尝了一颗,脸顿时皱成一团。
酸!
楼云春见她这模样,也拿了一颗来尝,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儿。
“这樱桃你都没尝过?”
“没有,都是给母亲留的,父亲不让碰。”
那你还摘?
胥姜瞪他,随后问道:“伯母嗜酸?”
楼云春摇头,楼夫人与他口味一致,喜好甜食,“父亲会做樱桃饆饠。”
樱桃饆饠,便是将樱桃去核与羊肉一同炖煮,煮时加少许豆酱、蔗浆,等熬干汁水后,将羊肉与樱桃肉捞起,铺在擀好的面皮上,或裹成卷状,或捏成月牙形,最后烤制或者蒸食。
味道咸酸香甜,很是美味。
京城各坊街市上大多都有饆饠馆,最多的还要数醴泉坊,因为这是胡食,可这道樱桃饆饠却是结合京城人嗜甜的口味,协以时令变化而来,是以最受追捧。
胥姜昨日已买来尝过,确实不错。
楼云春见她盯着樱桃发愣,以为她也想吃,便将此事记下了,准备晚上回家向父亲讨教。
“这么多樱桃怎么吃?”
胥姜想了想,拿出筷子将樱桃去核,再浇上两勺蔗浆,随后将其拌匀分碟。
过后再尝,果然不酸了,又不禁想,若有熬制好的乳酪浇上去,口感应该更佳。
酪樱桃也是时兴的一道甜点。
两人一边装帧,一边吃蔗浆樱桃,自是惬意。
装帧的间隙,胥姜想起方才收到的请帖,便问:“照月可认识户部柳司珍?”
“认识。”楼云春手上一顿,抬眼问道:“你收到他的请帖了?”
“嗯,蠹书雅会。”胥姜反问道:“你也收到了?”
楼云春摇头,“没有,他从不请我们。”
胥姜更犹豫了,“那你说我这是应还是不应?”
“应。”楼云春随后又补道:“应下我同你一起去。”
“方便么?会不会耽误你?”
“他办雅集通常选在休沐之日,不打紧。”
“好,那我们一起。”楼云春也去,这让胥姜内心安定不少,随后又问,“只是你就这么去,会不会太突兀了。”
楼云春声名在外,且才与户部在朝堂上理了场官司,将人得罪不轻,胥姜怕他还没进门,便被人拦下来了。
“无碍,我充作你肆里的帮工便是。”
胥姜想了想他作帮工打扮的模样,打趣道:“我可请不起这么金贵的帮工。”
楼云春也含笑道:“不要工钱。”
肆里的梁墨隐约听了半截,心头一时惴惴,东家可是在同楼公子抱怨他工钱太贵?
如此一忖度,手下刻刀顿时有些不着章法了。
蠹书雅会之事议定,胥姜又低声问起林夫子的事来。
“你举荐林夫子,可问过他的意愿?”
“杜先生托曾追带给他的信中应提过此事,只是林夫子还未表态。”楼云春并非贸然举荐,而是几位先生商议之后的结果,只是最终由他上呈罢了。
胥姜想了想,提议道:“我正说要去看红锄,咱们快些将这点活收尾,一起去吧。”
“也好。”
说罢,两人便不耽搁了,加紧将几套书装帧好,收整了东西,便朝南山书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