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已经结束,楼云春本想再坐会儿便回府,一个人却捉着酒杯,满面笑容地朝他走来。
来人正是周淮。
“小楼大人,独坐不如共酌,不介意我与你同席吧?”
楼云春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点头道:“周大人请随意。”
“那便叨扰了。”周淮坐到楼云春身旁,刚坐定便朝楼云春举起了酒杯,“小楼大人,可愿同我饮一杯?”
楼云春举杯与他虚碰了碰,喝了。
“小楼大人果然痛快,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周淮抬首朝不远处的楼敬望去,楼敬正与几位礼部的同僚喝得欢畅。
周淮问道:“年节一过,便要筹备科举大考,礼部又该忙了,敢问令尊可要监考?监考哪科?”
原来是来摸底的。
“暂未可知,为防止徇私舞弊,考前三日才会分排。”楼云春将‘徇私舞弊’几字咬得清晰,周淮笑容微凝。
楼云春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问道:“今年周大人家可有子侄参考?”
“倒是有两个小辈要应考,不过我瞧着资质平平,想要登榜很难。”周淮斟酒叹道:“今非昔比,没有举荐一途,咱们这些世家子弟,若无小楼大人这般天资,想要入仕难如登天。”
何况监考一年严似一年,即便有再多钱财根本无处使劲儿。
说完他又与楼云春添酒,楼云春将杯口一挡,不动声色地拒了。“人各有所通,我看贵宗子侄在经营上颇有天资,倒不必非往这一条路上来挤。”
周淮手一顿,笑道:“我道小楼大人平日只顾办案,不留意这些。”
“继圣书局之名,京城无人不知,倒不必我刻意打听。”
“名声再大又如何,经商一途,终归是末流,不值一提。”
“周大人过谦了,我看贵宗子侄倒是个贾中将才。”
“哦?”周淮意外地看着他,“此话何来?”
楼云春盯着他,眼神带着审视,“听闻他成立书行,统领京城各大书局,又借由周大人之势,掌握其命脉,此番功绩若非将相之才何能为之?”
闻言,周淮差点打翻酒杯,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楼云春,对上一道深沉的目光,心头直发毛。
此时,楼敬摇摇晃晃过来了,将周淮往他那席拉,“周大人怕是坐错了位置,来来来,跟我们喝一场。”
他边拉边朝楼云春使了个眼色,楼云春会意,起身与左右告辞,便下席出宫了。
待周淮被这摊老狐狸灌了几个来回,再去看楼云春,哪里还有影儿?
火越烧越旺,夜越来越深。
林夫人抵挡不住倦意,被林红锄搀扶着去睡了,林夫子与曾追还在你来我往的谈辩。胥姜在一旁自斟自饮,偶尔得两句来细细咂摸,也各有一趣。
林红锄回来,手里拿着一张薄毯,给胥姜披上。
“婶婶睡下了?”
“嗯。”
林红锄坐下来,胥姜拿毯子将她裹紧怀里,姐妹二人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陶然。
今夜除夕,林红锄没人拘着,倒是喝了个酣畅。
喝得微醺,便将脸埋在胥姜怀里,默默掉泪。
胥姜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抚。
子时,屋外爆竹声声,院子里却只有曾追与林夫子谈论的声音,两人正谈到生死。
曾追咕哝道:“正当年节,说这个太……”不吉利。
林夫子却摆手道:“无论何时都不必忌谈生死,此不过是道之自然,理之自然罢了。”
在座皆怔然。
随后听林夫子又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人生于世,随波逐流,人谢于世,得于其所,所以不必忌讳,亦不必害怕。”
林红锄没忍住哭出了声。
胥姜赶紧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可心头却也难免因林夫子这番话而陡生波澜。
要做到如述这些,又何谈容易?人生于世,五谷与其身,七情授其魂,又怎能不惧不悲?
若真能勘破,又何来眼泪?
林夫子看着女儿,心头叹息,“当年你出生时,你母亲整日整夜睡不着。”
林红锄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望着父亲:“我不听话吗?”
林夫子想起幼时的女儿,不禁流露出慈爱的神情,“听话,从不吵闹。只是乍得新儿,你母亲惶惶然然,一时不知将你如何安放,所以时时忧虑,生怕有所闪失。后来习惯你的存在,才有所好转。”
母亲为她操心了一辈子。林红锄抹泪。
“你与你母亲是一个肉身里分出来的,你本是她,她本是你。你们离苦,不在来日,而在最初,过后种种,不过是渐行渐远罢了。”林夫子语气不喜不悲,已将生死视之平常,“你与我,也同样。”
天下父母之于子女,皆是如此,胥姜与曾追都深有体会。
生死之事,便是如此酷烈。
林夫子说完,语气却骤然一转,柔声道:“可终归有一日,一切皆会归于尘土,归于泰初,归于万物,你母亲与我与你,总会重逢重聚。所以,莫哀其后,惜取当下,恣意而处,方无悔无愧。”
林红锄仍是啜泣不已,想来是这些日子压抑得狠了,她只有这么大点人,哪里能承受和勘破这般悲苦,从而坦然视之?
胥姜替她擦去眼泪,轻道:“莫哭了,明日眼睛该肿成桃子了。”
林红锄勉强止住眼泪,看着父亲,哽咽道:“我会陪着母亲,就像她曾日夜陪着我那样。”不让母亲有遗憾。
林夫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安心了。”
父母对子女所求,不过一个‘好’字。
旧岁已去,新春已至,林红锄方才哭得凶,耗了不少心神,又吃了酒,此时撑不住靠着胥姜睡了。
胥姜也有些困,拥着她打瞌睡,唯有曾追与林夫子依旧谈性不减,一直谈到天色浮白。
待一阵爆竹声响,胥姜与林红锄才从混沌中苏醒,两人起身往外走去,却见曾追捂着耳朵被炸得乱跳。
两人不由得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