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日,百神受飨,赤豆飘香。胥姜前夜少食,睡梦中被勾醒,迷迷糊糊摸起来,煮赤豆粥。粥刚煮好,街上便响起了吟唱声,这日祭祖、祭众神、庆丰收,为元正佳节奏鸣序章。
胥姜呼完一碗赤豆粥,依序祭拜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最后祭拜先师。
她在祭案前跪了许久,却一言不发,这些日子她总是心神不宁。许是见了胥十二的缘故,那些陈年往事犹如黑云拖雨,将她浇了个透凉。
生死气化,顺之自然。
她看着那块刻着‘折云’的腰牌,在心头将先师遗训默念几遍,才压下心头死灰复燃的戾气。
师父已得自在,她若执迷不悟,岂非有违他一番教导,辜负他良苦用心?
胥姜磕下三个头,随后去后院打了一盆凉水,洗去迷障。
“姐姐,我们来了。”门外响起陆稹圆润稚嫩的喊声。
胥姜不觉扬起唇角,笑应道:“来了。”
她一开门,曹家父子牵着陆稹正站在门前,见她出来,陆稹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胥姜提溜着他转了一圈,瞧了个新鲜。
“倒像个小君子。”
陆稹闻言,站定后朝她拱手作揖,“见过姐姐。”
像模像样的。
曹叔道:“本以为来太早会扰了东家清梦,可见门口设了祭,又见院里亮着灯,这才叫门。东家今日也起这么早?”
胥姜把几人请进肆里,“今日若赖床,怕神仙都要现世来怪罪了。”又问:“你们可用了朝食?锅里赤豆粥还热着,要不要来一碗?”
曹大力推辞道:“在家吃了。母亲也是一早起来熬了粥,吃好了方才出的门。”
胥姜笑道:“曹大娘手艺想必很好。”
曹叔也笑,随后问道:“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见林夫子?”
“林夫子家此刻应该也在祭拜,咱们再等会儿,天亮了再去。”
“好。”
爷孙三人来,总不好叫人干坐着,胥姜便上了些茶果,几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陆稹看着满肆的书,跟掉进米缸的耗子似的,东瞧瞧,西摸摸,最后竟抽出一册《蒙学新集》拿到灯下读了起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放低声音,最后渐渐隐语,听陆稹读起诗来。
童声郎朗,字句纯净,倒是比一些老学究摇头晃脑的吟诵更有滋味。胥姜越听越惊心,这诗首首读来,竟无谬误。
陆稹连读十几首,见三人齐刷刷盯着自己,一时臊了,合上书不读了。
胥姜捏了捏他头顶的发包,问道:“从前教你的都会了?”
“嗯。”陆稹重重点头,神情期许,一副讨赏的模样。
“真厉害。”胥姜不吝夸奖,随后将这套《蒙学新集》往他手里一送,“这是奖励。”
陆稹脸上一喜,却没有立刻要,而是看向曹叔,曹叔看着胥姜,见她满脸不容拒绝,便冲陆稹点了点头。陆稹立马朝胥姜脆生生说道:“多谢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小小年纪便懂得惜书,可比她儿时强千倍万倍了。
胥姜起身找来笔墨,让他落下自己的名字,陆稹端端正正地坐着,端端正正地执笔,端端正正地落下两个字——陆稹。
“字也写得比先前好上许多。”胥姜对陆稹这份天资已然习惯,她翻开诗集,指着里头的刚劲有力的字体对陆稹道:“这便是你老师的字。”
陆稹扒着书睁大眼睛看,看完满脸崇敬,“我今后一定会写得和老师一样好。”
曹家父子不禁失笑,以为不过是小儿玩笑话。可胥姜却知道,以陆稹的性子,只要发愿做一件事,便必定能做到,于是她对陆稹说:“若你以后能写出这样的字,我也请你刊书,以示万众,以示后人。”
陆稹漆黑的眼睛流光四溢,“一言为定。”
他伸出小拇指要与胥姜拉钩,胥姜伸手勾住他,一大一小结下契约。
胥姜盯着他小小的手指,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
晨光熹微,是时候动身去南山书塾了。曹家父子将马拴在书肆后院,犟驴吃过这马不少口粮,每每去曹家也是同它拴在一起,倒是合得来,安分与它挤在一个窝里。
胥姜挂牌子锁门,与曹家三口,步行前往南山书塾。
一路上,家家户户设祭,偶有大户人家在门前搭棚施粥,粥棚前排成长龙,领粥的有乞丐、有道人、有僧人、有家中困苦的百姓。乞丐领粥后通常会说句‘大善人’之类的美赞,道人则化一张符相赠,而僧人化缘后会吟诵经文,引得其中的困苦百姓拭泪道苦。
一架粥棚,世情百态,陆稹看得红了眼眶。
他想起自己遭难的家乡,想起逝去的父母亲族,又念及胥姜的救命之恩与曹家人的养育之恩,不由得跟着那僧人念起经来。
那僧人领了粥正要去,听见他念经,便诧异回头,待看清何人悟佛后,更惊讶了,随即快步走到几人面前,蹲下将陆稹摸了个遍。
曹家父子皆有些紧张,欲将陆稹拉到身后,却被胥姜制止了。
陆稹被他一摸,却并不害怕,而是好奇的看着他,问道:“你摸我做什么?”
僧人答道:“老衲没有摸小施主,而是在摸佛祖种下的慧根。”
陆稹又问:“何为慧根?”
僧人解道:“便是小施主应劫而长出的悲悯之心。”
陆稹似懂非懂。
僧人以掌心抵住陆稹光洁的额头,念了几句经文,随后说道:“非得去那尘世中滚一遭,方能皈依我佛。”
说完又取下腕上的一串手持绕在了陆稹手上,随后念了句“我佛慈悲。”,便捧着钵离开了。
望着僧人离去的背影,曹家父子满脸迷惑,胥姜低头见陆稹无师自通地盘玩着那串手持,心头暗自惊心,听那僧人的意思,陆稹此生竟有佛缘?
此时,陆稹抬头对胥姜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胥姜摸了摸他的脑袋,“此为手持,意为拿起某物。”
陆稹似懂非懂,“拿起某物?”
胥姜怕说多了乱其心性,便不再解释,而是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走,莫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