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人群之中,看台上正在演着水官除厄。那扮演水官之人高大威武,扮演邪祟之人瘦小狡黠,二人紧追巧躲,引起台下观众阵阵欢呼,最终,以水官杀死邪祟,结束了表演。
“我在涪州曾见过巴人族的下元节祭祀舞,演的不是水官除厄,而是庆贺勇士战胜激流归来。”胥姜怀念道:“涪州多发大水,巴人将水神奉为至高神明,祭祀水神是他们最重要的节日。”
“我在你的《南行札记》中读到过。”
“恩。”胥姜勾了勾嘴角,细讲道:“巴人居住在长江两岸的崖壁上。他们祭祀时,由族中选出几十名最为健壮的男子,扮成水神与神侍,每人仅驾一只木舟,在乌沉的黑夜中,去征服最险峻的河滩。他们的族人会在两岸燃起火把,为他们祈祷、助威,归来的人会成为巴人族中新一代领袖,而被江水吞噬的则会被奉为英雄,在悬崖上为他们凿出洞窟,受族人世世代代供奉。”
楼云春仿佛透过她的讲述,亲眼见证了那一场壮阔惊险的祭祀。
“那时我身处困顿,只觉得人生无趣,可当看见巴人奋不顾身的冲入激流之中,才知自己的渺小与狭隘。”激涛拍岸与助威号子之声犹在耳边,胥姜回头看向楼云春,“自那之后,再遇艰难,也觉不过尔尔了。”
楼云春盯着她,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发堵。
“我自启程那日,便一直想来京城,想看看中原最繁华、富庶之地的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中途所受挫折、迷茫不计其数,可每每想到那次祭祀,便又有了勇气走下去。最终,我抵达了这里,在这里开了书肆。”
胥姜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淡淡一笑。
“京城比我想象中更繁华、热闹,我很喜欢这里,可同时让我觉得孤独和陌生。它是我的激流,我不知道能否征服它,也不知道自己属不属于它,更不知道又能在这里待多久。”
胥姜不知道楼云春能不能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只想让他明白,她并非良家淑女、深闺佳人。
她活在这世间爱恨情欲之中,独来独去,独生独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自身当之,有无代者。
自身当之,有无代者。便是她一生谶语,没有人能代替她承受苦难、欢乐,自始至终只有她自己。
他是世家之子,与她这样漂泊之人,中间横亘的沟壑,犹如激流险滩,若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便没有必要一头往里头栽。
杂耍开始了,周围欢呼阵阵,楼云春看着眼前的女子,沉声说道:“我若为巴人,也定会驾独木舟,以博激流。”
胥姜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楼云春见她难得的呆样,弯了弯眼睛,问道:“还看吗?”
胥姜更呆了,许久才回过神,干咳一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开门,回去吧。”
“我送你。”
胥姜的脚步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不如顺其自然,遂点头。
两人往回走,路上遇到了走散的汪掌柜一家。汪掌柜见她一个人出来两个人回去,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秦氏赶紧掐了他一把。
胥姜装作没看见,顶着微微发烫的脸,跟楼云春走在他们一家人后头。
好不容易挨到槐柳巷,跟汪掌柜一家人道别后,胥姜才觉得自在许多。
走到自家书肆门前,胥姜将手中的驴灯换给楼云春,“我到了,你回吧。”
楼云春盯着那盏驴灯,有些犹豫,恰在此时,后院的驴听到胥姜的声音,‘啊嗯啊嗯’的叫了起来。
“哎哟,今日忙昏头了,忘了给它喂料。”胥姜把灯往他手里一塞,赶紧朝院子里走,边走边冲他摆手,“多谢你送我回来,好走。”
楼云春只好提着这盏丑得人眼睛疼的灯走了。
回到楼宅,小厮一见这灯,差点没忍住笑,他走过去要接,却被楼云春躲开。楼云春提着灯踏进园子,经过那棵光秃秃的柿树,忽然想起胥姜今日送了节礼过来,便问:“胥娘子今日送过来的节礼放哪儿了?”
小厮答道:“送老爷院儿里去了。老爷留了菇油,尝了几个柿饼,说太甜,便不吃了。赏了些给柳眉她们几个了,也留了份给您,还有那份豆泥骨朵,也给您留着的。”
“下次她再送东西来,直接送到我房里去。”
“啊?”小厮先是一愣,又赶忙答应,“好,好。”又说,“老爷说让您回来了,去书房见他,说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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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跟他说,我回来了,更衣过后就去。”
“哎。”小厮得令,从岔路往楼敬书房中回话去了。
楼云春回房更了衣,又将那盏丑驴灯笼仔细收好,才往楼敬房里去。
一去却见袁祖之也在。
袁祖之神色有些急切,一见他进来,赶紧将他拉了过去。
“贤侄,上次那事什么时候能办啊?”
“户部侍郎?”
“正是,你可不知道,又有麻烦了!”
“您又被骗了?”
“不是我。”袁祖之一拍大腿,怒道:“是胥掌柜!没想到,堂堂京城第一书局,不仅作假,竟欺行霸市,指着一个弱女子欺负!”
“胥掌柜?”楼云春一愣,随即沉下脸来,“还请您将经过细讲给我听。”
提起这事,袁祖之便气不打一出来,“那继圣书局,利用自己背后的权势,在京城成立了书行。京城所有书局、书肆都要向依它规矩,造册入行,缴纳入行费。胥娘子不肯,两方便闹起来了。”
说完又将继圣书局如何上门堵门,胥姜又如何以牙还牙让其吃瘪,讲得绘声绘色,就跟亲眼所见似的。
又气道:“前几日还让地痞流氓上门闹事,将我新收的学生竹春也给打了。若不是他今日上门送节礼,我见他脸上有伤,多问了一句,还不知道他们竟能干出这种腌臜事。”
她竟什么都没说,只字不提。
袁祖之恨道:“若不是仗着户部的势力,他们怎敢如此嚣张!”
楼敬叹道:“难为胥掌柜一介女流,竟将此事独自扛了下来。今晨来送节礼,还跟个无事人一样,都没说托咱们几个老东西想想办法。眼下看着是她占了上风,可继圣书局毕竟势力太大,明着拿她没办法,暗地里要给她使绊子,可就难以应对了。”
“所以咱们才想着,让你帮忙想想办法。”袁祖之义愤难掩,“若不是胥娘子,我便受了蒙骗,如今她有难,我怎可坐视不理?”
说完又担忧道:“如今竹春又忙于备考,她肆中就她一人,若再来些地痞流氓,她一个人如何应对得来?”
楼云春听他说完来龙去脉,一颗心揪得慌,难怪她要说那种话,原来是这京城有人容不得她。
“我知道了。”楼云春心头拿定主意,“此事交给我罢。”
楼敬与袁祖之闻言,皆松了口气,楼云春肯管就好。
“我那学生近日老是为此事忧心,时常分神,如今也可安心备考了。”
楼敬酸道:“你也走了狗屎运,扒拉到竹春这么一棵好苗子,李兄和我原本也都看中他,却被你给捷足先登了。”
“都是托胥娘子的福!”
楼云春已不止第一次听到竹春这个名字,听起来与胥姜关系匪浅,便问道:“竹春是何人?”